九月的山东,秋高气爽。
司空曙意外死亡一事,线索俱断在那一块以血写成的木牌。无论世人是否相信,然而不可否认,萧十一郎的大名再一次以着狂风卷席的姿态,迅速扫遍大江南北。
天下悚然震惊。
萧十一郎竟然能杀了司空曙!那么他的武功,是否已当世第一?
萧十一郎手中竟有了割鹿刀!那么他的实力,是否已无人可敌?
而无论是萧十一郎或者割鹿刀,只要砍下他的头颅或者从他手中抢下割鹿刀,便是天下第一!
……
舆论总是以着怪异趋势愈演愈烈,无人知晓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抑或江湖本身魅力。不过好在天下人虽然愚昧,倒还是随着小公子希望的发展。
杀萧十一郎,夺割鹿刀!
不过天知道萧十一郎到底在哪个地方。于是天下人又开始猜测,真正能杀了萧十一郎的人,究竟是谁。
而其中,被天下人猜测最多的、认为胜算最大的,自然是连城璧。
只是不管天下人怎么猜、怎么想,连城璧却悠然饮茶,不动如山。
便有人看不惯他的淡漠,讽刺过一句:“连公子倒是从容不迫。想来公子定是有了十分把握斩杀那萧十一郎,是以整日陪着尊夫人几乎游山玩水。”
连城璧闻言也不恼,只是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在下不过是等陆大侠寻来他的消息。”
这一句话说得仿佛连城璧真要依仗他人,事实上却是嘲讽那人每天忙碌,却甚至连萧十一郎的消息都寻找不得。
来者便满目扭曲,怒极拂袖,转身离去。
连城璧轻慢一笑,他并不担心。
萧十一郎若不想任何人找到,自有自己的办法。
至于将来,若他依然找不到萧十一郎……
连城璧准备启程回无垢山庄,已是五日之后。
这一日天气晴朗,尚有些余热,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日子。
他正要携沈璧君前去老太君处告别,却被通知屠啸天、海灵子来访。连城璧皱眉出了门,便见两人眼中情绪复杂。甚至片刻,连城璧已瞧见了欣喜、迟疑。
——来者不善。
他温雅一笑,请两人在院中坐下。待院中仆人上了茶,三人便围坐在院落中的石凳前,静静饮茶。
论家教礼仪,海灵子与屠啸天自然是比不上连城璧。只是他们两人成为大侠久矣,有些东西耳濡目染,自然也便会了。
比如他们穿着之得体,打扮之一丝不苟,动作之从容。但无论他们如何,在无瑕公子面前,都甚至是乞丐之于皇帝的差距!
这世上既已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优雅从容,其余便俱是强自镇定。
海灵子屠啸天静静饮茶,心中五味陈杂。
他们已经喝下第二杯茶,连城璧正准备命人上第三杯。
他们明明不是来喝茶的,甚至带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偏偏却要表现出他们是来喝茶的坦然。概因先着急的人必须是连城璧。
很多时候,先开口的人,已落了下风。
连城璧自然也知道。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两人神色,心中基本有了计较。他再陪着他们饮了一杯茶,这才轻笑道:“两位前辈这几日忙着追查司空前辈之事,想来定是有些眉目了,不知此番前来,又有何指教?”
他说的话并不亲昵,甚至有些散漫疏离。但世上任何不敬之话从连城璧口中说出来,皆覆着理所当然的韵味。
屠啸天的眼中已有了一分笑意:“不错。”
连城璧指尖一顿:“可是两位前辈已然手刃仇人?”
屠啸天道:“这倒未曾。”
连城璧缓缓拢了眉:“那是?”
海灵子与屠啸天对视一眼,神秘一笑:“我与屠兄,已掌握那萧十一郎行踪!”
连城璧瞳仁骤然紧缩。
下一瞬,却又恢复寻常。他轻啜一口茶水,淡笑道:“既然前辈已寻得他的行踪,又为何不为司空前辈报仇?”
海灵子故作苦恼道:“唉……当初我们四人一同护刀入关,虽然刀是在司空兄手中丢了,但说到底,我们三个都有一分责任!后来司空兄为萧十一郎所杀,亦是我们太过疏忽!此番前去,也不知前路曲折……”
连城璧从容道:“萧十一郎武功虽高,又如何与两位前辈相提并论?”
屠啸天眼中寒芒愈深:“他手中的,可是割鹿刀!”
连城璧恍然闭眸。他深吸一口气,面上从容终于破裂一分。但他很快又补救回来,道:“厉兄、柳兄他们可会去?”
屠啸天道:“不。”
连城璧故作不解道:“为何?”
海灵子道:“因为那把割鹿刀,徐鲁子本来就是想给连公子的!”
连城璧面上从容终于尽数破裂:“给我的?”
屠啸天眼中精光乍然:“没错!”
连城璧豁然站起了身。
海灵子又道:“若连公子杀了那萧十一郎,夺回割鹿刀,又是何等的荣光?!”
没错,荣光。
他们这些人,几乎全部在为这两字奋斗一生。为了这两字,他们明着光明磊落,背地里却又有几人真正干净?
是以无瑕公子的洁癖,一则猜测亏心之事做得太多,贰则猜测不满这个污浊的世界。
连城璧走了几步,终于又坐了下来。他温柔摩挲杯壁,敛眸掩下满眼冷寂。
——他并不认为萧十一郎会冲动,甚至会被那小公子擒下。然而眼前这两人如此睁着眼说瞎话,又是为何?
陷阱?争对萧十一郎,还是他连城璧的陷阱?!
连城璧虽然不明白两人目的,但眸子已燃烧起来。海灵子与屠啸天正要欣喜,却清清楚楚听见他吐出两个字:“不去。”
连城璧最终还是决定去了。因为沈璧君说,希望他去。
虽然那也是假的。
连城璧叹息道:“璧君,你已很了解我,但你还不够了解别人。”
沈璧君忍不住问“为何”。
连城璧轻笑一声道:“我说不去,其实是对海灵子与屠啸天说的。要劝告我的人,应该也是他们而不是你,璧君。”
他说不去,但海灵子与屠啸天一定要劝他去,因为这是个陷阱。然而他还未等到海灵子开口,沈璧君已先劝他去了。
沈璧君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骤得一白:“夫君是说,这有可能是个陷阱?”
连城璧略颔首。
沈璧君眼中写满悔恨,紧紧抓着连城璧的手:“既是如此,夫君便不要去了!”
连城璧摇头:“其实你不说,我最终也是要被他们说服的,璧君。有人如此希望我入局,我便遂了他的愿,会他一会!”
他不同于萧十一郎,隐约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若他没有看错,七年前铜椰一事那人的爪牙已伸入江湖,抑或是更早之前。
他的手段自然是强大,甚至能让海灵子屠啸天都听他的指示,还不知赵无极又是或不是。
这与七年前铜椰岛一事一般,自然是个陷阱。
——而他连城璧隐忍七年,早已跃跃欲试!
他期待一个强大的敌人,太久了!
连城璧不陪沈璧君归去,沈老太君心中倒没有丝毫的不满。
毕竟连城璧对沈璧君极好,而沈家的子女也不是娇嫩的花儿。只要他们两琴瑟和民、举案齐眉,一时分开又算得上什么。
江湖儿女,又哪来那么多的缠绵?
是以一个向西南,一个向西北,分道而去。
一路纵马狂奔,几乎是以着马儿最快的速度。连城璧早知萧十一郎不在这个地方,便也泰然自若,等待即将到来的陷阱。
连城璧这一次出来,只带了泰阿与两名影卫。他命泰阿照顾沈璧君,自己带走了影卫。
他成为连城璧后,收拢了几批无父无母的孤儿,按照前世的方法,训练成影卫。影卫训练方法极其残酷,每批孩子,也不过能成就一个人。
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也许不是最会杀人的,但他决计是所有人里最强的。
是以连城璧并不慌张。他在明,影卫在暗,脱身应该不是问题。
三人纵马奔驰两个时辰,连城璧心中只剩下疑虑。
若是陷阱,那么两个时辰的距离也应足够。然海灵子与屠啸天不但不停止,反而尽量在往人多的地方迂回曲折得赶路,行进速度愈发的慢。
为何要这般远?为何又要往人多的地方?这陷阱并不像要擒他,反而更像借着萧十一郎的名字,将他引开。
连城璧蓦地想到一种可能,猛然掉头,扬鞭猛抽。马儿吃痛,绝尘而去。
海灵子与屠啸天已对连城璧略有疏忽,连城璧又是猝不及防,待他们醒悟过来,连城璧几乎远的看不见了。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何处露出了破绽,只得催马回去,拖延连城璧的时间。
然而连城璧的坐骑本来便比他们要好上那么一些,距离几乎是越追越远。
夕阳即将西下,连城璧亦终于即将追到沈璧君的马车。然此时信鸽忽然传回沈璧君的消息。
他展开信笺,上有泰阿笔迹,清楚写着五字——夫人不见了!
连城璧闭眸,深吸一口气。
他忽然微笑起来,在随后赶到的海灵子与屠啸天心惊胆颤的神色里狠狠震碎那一小张纸条。
而两人陡然觉得,连城璧的危险,也许超过他们的预计。
沈璧君一行人,自然是遇到了小公子。
萧十一郎虽已早早等候,最终还是着了小公子的道。
——因为小公子忽然在他面前宽衣。甚至□着身体,扑入他的怀里!
萧十一郎这一辈子,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抱过一个女人。自然也是愣了,没有迅速推开这个女人。
然而下场,却是她用着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肤,叫他中了毒。
他骤然后退,回到那酒铺之中。铺中人去楼空,一片萧瑟。
他扶着桌子坐下,而后给自己解毒。
小公子的毒虽然霸道,却不是无解。相反,只要毒素不再扩散,几乎没有任何危险。
天色已开始暗了。秋日的天空,暗的总是比夏日要快。
萧十一郎将毒逼出,也不过是半刻之后。他睁开眼,经脉已然通畅。起身之时,视线却不由自主顿住。
先印入眼眶的不是这残破的小酒铺简陋摆设,而是不远处负手静立的那一袭青衣。
夕阳西下,在遥远的水平线相接处摇摇欲坠。天幕一片瑰红,壮烈一如血染。远处有飞鸟掠过,朝南方飞去。
萧十一郎瞧见的,便是这一个场景。
青衣人负手仰望天幕,背影修长,雅之极致。而这壮迫略带凄凉的景致,也逐渐延伸出覆手天下的强大自信。
——连城璧。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多谢jinjiangrenyiqun扔的地雷,擦汗~现在才看到~
其实我萌萧十一郎的原因,是因原著里11唱的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伦,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此前我想说一句,看完金庸和古龙两位大人书的对比,当然不是纵观,仅从《笑傲江湖》与《萧十一郎》两本书而言,金庸大人擅长写的是正道江湖,古龙大人写的却大多是边缘人物。
萧十一郎从小失去父母,在狼群里自生自灭长大,并学成一身令人惊怖的武功,成为江湖上大盗。他所做的事情被世人误解,好在他也不相信这个道貌岸然的世界。
他看透世情冷暖与人心险恶,近乎本能与这个世界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安全距离。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强者,却又常常忍不住自伤自怜,会孤独、寂寞,渴望爱。原著里写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虽然有时他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其实很茫然。
他想要找的是温暖、希望,他的内心也一直渴望能够摆脱这种状况,回归平凡人物。但是一个习惯了孤独浪荡的人又怎么能去回归?他并不知道。所以他渴望的同时内心又在排斥,爱也就成了悲剧。
感情如果是一场游戏,有规则,便可以随时推倒重来;可是感情本来也是一场最华丽最郑重的游戏,里面的每一条规则,都是禁忌,很多甚至终生不能触及,否则将万劫不复。可尽管如此,依然有很多人义无反顾。
但是连少没有,他理智选择了成亲;十一期待落空,他只能选择离开。
他无法要求连少随他走,更不能要求连少放弃想要一切。但是他其实一直在等连城璧,他在那家曾经救了连城璧的酒铺喝了那么久的酒,甚至老飞都找到他了。但连少却因自身茫然,一直没能想到那个地方。
萧十一郎这一辈子的目标就只想活下去,这么简单。但是他为了喜欢的人,却可以连性命都不要。
本质上来说萧十一郎就是只受伤的狼。只要对信任抑或值得的人,他就可以毫无保留付出所有。但若那人让他失望了,纵然他满心牵挂的还是他,又怎么再轻易交付他的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