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后招(一)
连城璧此言一出,几乎是漫天彻底的死寂!
四人似乎已经呆住了,良久不语。
许久之后,徐青藤才恢复从容神色,温和一笑道:“既然连少这般说,我等便自然相是信的。”
这位世袭将军满面谦和,气度雍容。他口中虽说是相信,但目光闪烁不定,甚至连称呼都从“连兄”成了“连少”。
连城璧面色这才缓和,朝徐青藤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厉刚眼中寒芒熠熠。但他面上晦暗忽然一扫而空,起身一笑道:“想来连少旅途劳顿,在下等便先行告辞,明日再为连少接风。”
他话才说完,柳色青已起身行了一礼,径直就要走出门。
连城璧也跟着站起了身,面上是千篇一律的温和笑容。谁都知道这谈话可谓不欢而散。但任何人的面上,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态。
——因为他们都是君子。
厉刚三人都走了,唯有司徒中平坐在原位上,安然不动。
他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待连城璧将人送到门口了,他才沉着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四人堪堪停下脚步。
【司徒中平这才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也可能冤了他。”
司徒中平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能坐在这里,又岂会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司徒中平又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是比死还要难受。”】
连城璧眼中已有了笑意。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说这句话,也终于被他等到了!
司徒中平紧紧盯着连城璧,像是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许端倪:“大盗萧十一郎若真是被人冤枉,我等不仅不能就此离开,更应想办法帮他洗刷冤屈才是。”
他说道这里,便住口不说了。他原先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惟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
厉刚三人开始往回走。
厉刚拂袖坐定,端起茶杯呡了口茶。柳色青待连城璧也落座,才将目光放到司徒中平身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连少与那萧十一郎相处不到两个月,又如何能判定他确实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此言落下,目光又重新聚集回连城璧身上。
连城璧道:“在下坠崖之事,想必各位已有所耳闻。”
四人颔首。
连城璧微笑道:“在崖底正是多亏他多番照料,在下才得以安然无恙。”
徐青藤顿了顿:“连少受了重伤?”
连城璧笑容不改:“不错。在下重伤昏迷,而在那悬崖之下,更有一片极大的沼泽。”
几人面色已开始微妙。
他们虽从未深陷沼泽,但对于那片传为“杀手”的土地,也早有耳闻。
柳色青道:“是那萧十一郎救了连少?”
连城璧坦然道:“正是如此!”
徐青藤道:“江湖传闻连少是为了救一人而坠落悬崖。在下斗胆猜测,连少想救之人,可是萧十一郎?”
连城璧毫不犹豫承认:“不错。”
四人神色愈发微妙。
他们并不问连城璧为何要救萧十一郎,因为君子,是决计不应该追究他人私事的。
司徒中平道:“连少庄主见义勇为,果真是侠义无双。”
连城璧谦虚一笑:“司徒兄谬赞。事实上在下昏迷良久,一直是萧十一郎照顾在下。”
司徒中平感叹道:“有沼泽的地方,四野杀机。萧十一郎并不抛下连少一人逃走,可见心性之善良。”
连城璧一笑,神色温柔。
司徒中平的眼中已有了佩服:“崖下荒无人烟,连少又身负重伤,想来这两个月辛苦了。”
“崖下虽是清苦,但我与萧兄相谈甚欢;危机来袭时,我与他并肩作战……苦中亦可作乐。”连城璧顿了顿,又继续道,“在下这一辈子,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两个月的时光。”
柳色青自作聪明叹了口气:“若是在下,想来也决不会忘记。”
连城璧颔首道:“在下相信日久见人心,却也相信‘患难见真情’。”
厅中一片沉默,四人已陷入了深思。
很多时候言语艺术便在于此。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全了。是以众人可从只言片语了解局部甚至整个过程。
——乃至于主观臆测,深信不疑。
徐青藤忽然道:“在下尤记得,四年前萧兄做过一些好事,彼时无数人冒充他打家劫舍。后来司空曙与赵无极两位大侠追踪他,也还了萧十一郎一个公道。”
司徒中平微笑颔首道:“不错。”
徐青藤道:“这般说来,是我等冤枉了他。好在此事尚未张扬,我等也便早些查出真凶才是。”
厉刚面色平板,但他的语气却充满了感慨:“不错。”
至始至终,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但他说完,气氛便骤然轻松起来。
柳色青也接口道:“萧十一郎这般忍辱负重之人,着实叫我佩服万分!在下从前对他颇有误解,如今也想向他陪酒道个歉。连兄可他在哪里?”
几人说到这里,竟又重新改口,变回了“连兄”。
连城璧恍若未闻,只是道:“走出山谷后,在下与他便分道扬镳。至于他去了哪里——在下也并不知晓。”
柳色青垂眸叹了口气,满面遗憾。便真真像是在遗憾道不了歉。
连城璧笑道:“柳兄不必遗憾,何时你们都有空,便由在下请客一起喝酒。”
柳色青自然笑着应下。
司徒中平看了看门外天色,黄昏沉沉,天幕像是要倾塌下来:“连兄舟车劳顿,想来已是累极,我等便不打扰了。”
他说着,与其余三人起了身,拱手告别。
连城璧刚要起身送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一变。
徐青藤一愣:“连兄这是怎么了?”
连城璧皱眉道:“在下忽然想到了一件大事!”
徐青藤道:“什么事?”
连城璧道:“诸位不如坐下,且听我细说。”
厉刚与柳色青相视一眼,再一次坐了回去。
待四人落座,连城璧才敛下了笑容,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割鹿刀,并不在萧十一郎手中!”
两个月前这一把搅得天下风生水起的宝刀,由着赵无极再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为大盗萧十一郎盗取”九字,堂而皇之消失不见;当晚屠啸天、海灵子两人又送上一块染了司空曙鲜血的木牌,上书“割鹿不如割头”之狂言,凶手亦为萧十一郎。
是以世人皆以为,割鹿刀便在萧十一郎手中。
然而今时今日,连城璧却告诉他们,萧十一郎手中并无割鹿刀!
何等叫人不可置信呢?
柳色青几乎是死死盯着连城璧,眼中光芒愈来愈盛。他强自按捺下心中喜意,几乎连手都在细细颤抖:“既不是萧十一郎,那又是谁?”
连城璧呷了口茶润喉:“盗窃之人,名曰小公子。”
天色昏暗,天幕愈发倾斜。
连城璧留了四人片刻,待说完他所知的一切,便亲自将四人送出门。
世界上伪君子虽不好骗,但只要握住最关键的部分,也便手到擒来。
——名,与利。
连城璧静静在门口站了片刻,瞧着他们渐行渐远,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眸中冷意湛然。
这个世上想杀萧十一郎的人太,多的他连数都数不出来了。但就这般撞到他眼前的,除了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人,也就他们四个了。
从方才谈话来看,四人也并非真真齐心。柳色青以厉刚为首,司徒中平保持边界态度,而徐青藤却是两不得罪。
他们聚在一起,也只为名之一字。
若无利益纷争,他们自然可以一直继续下去。但若利益已摆在他们面前,又待如何?
连城璧唇角微扬。
他又取出了帕子,悠然擦着手。他的手干净的很,一点不脏。但他仔仔细细擦着,一如拭去那夜溅在他手中的血,认真而执着。
抑或他擦得其实不是手,而是心。
送走了四人,他也便回去书房。
他先前命泰阿先行歇息,然等他到了书房,却发现泰阿已整理好了账本,静静等着他了。
见连城璧推门进来,泰阿欲言又止。
连城璧皱眉道:“你怎么还在?便先去休息罢。”
泰阿心念一动,整张脸都绽发出摄人光芒。
然而连城璧一点不看。他只是在椅上坐下,而后翻阅账本,像根本也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话。
也许只是无心的言语,纵然叫人心生温暖,亦是从来无情。
泰阿手脚冰冷,只怔怔站着,痴痴看着连城璧的面容。昔日清雅俊朗的少年,在他注视之下缓缓成长为独一无二之人。
……却从来不是他的。
那一日他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连城璧死死拉着那个人的手,哪怕在那人放手之后,更是义无反顾跃下去抱住了那个人……
他死死攥指成拳,心痛的仿佛绞碎。
夜已深了。
窗外寒风萧瑟。姑苏的冬日已经来了,雪大概也即将落下。
连城璧躺在床里,辗转反侧。
他睡眠一向是不错的,昔日抱着萧十一郎,哪怕在那般狭窄的空间也能睡的安然。但回到他自己房间的第一个夜晚,他却悲哀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概因,怀抱空了。
连城璧叹了口气。
他起身点了灯,便如同前一世幼年时候多次的无眠一般,推开门静静负手仰望天幕。
他有时也会迷失方向。所以他要点一盏灯,等他回头,也许就很快就能认清方向。
他心事重重,看了许久的天幕,也看不出哪里有月亮,抑或今夜根本无月。他敛眸失笑,才低低道:“你睡的可好么?十一……”
身后有叹息之声落下:“……都没睡,哪来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更新时间难道就恢复不了正常了么orz!!
看看有木BG,明天再修吧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