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站了片刻,算了时间,便不紧不慢朝沈老太君的院子走去。
一路走过,所有人皆是安静有礼。纵然沈家遭逢如此大变,但只要沈老太君还活一日,沈家便决不会落魄。
沈老太君端坐在厅中,看起来似乎等他许久了。
很多事情能骗得了世人,却是骗不了这位心已如明镜的老太君。
连城璧规规矩矩向她问了礼,规规矩矩站在她面前。
没有人会在沈老太君面前放肆。她若不说“坐”,哪怕是屠啸天这样的人,也决不会坐下。
连城璧自然也不会。
沈老太君只是冷冷凝视着连城璧,什么话也不说。
良久,她才缓缓道:“那些都是真的?”
连城璧脸上没有了笑,只是淡道:“是。”
虽已有所听闻,沈老太君却从未意料到连城璧竟会这般干脆承认,甚至连解释都欠缺。她呼吸猛然急促起来,面色也是一片铁青,差点就昏倒在椅子里。
连城璧下意识抬手搀扶,被渐渐清醒过来的老人豁然甩开。
沈老太君怒极反笑:“……好……很好!是我当初瞎了眼,错看了你。”
连城璧敛眸。
沈老太君道:“你走罢。此后不论璧君是死是活,都与连家无关,更与你连城璧无关!”
连城璧微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说,又恭恭敬敬朝着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他对沈璧君有愧,却对沈家无愧,他甚至帮沈家躲过了那一场劫难,是沈家的恩人。
而感情二字但凡牵涉家族利益,便永远不可能单纯无垢。
沈璧君与连城璧之间,亦是如此。
天又开始下雪了。漫天彻地的纯白,几乎要掩盖掉世间全部的肮脏罪恶。
天地苍茫,竟是浩大如斯。
连城璧应该觉得如释重负,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怎么轻松不起来。
他甚至有些茫然。
他从前一直坚信的东西,譬如凌驾一切之上的权利、譬如义无反顾的掠夺,甚至厌倦后毫不留恋的丢弃。
他仰头看天,唯见雪花花瓣旋转着落下,覆在他的眼睫上。他也不拭去,只喃喃道:“……是我错了么?”
明安为他披上披风,结结巴巴道:“主子怎么会错?也、也许是对——对的吧……”
连城璧嗤笑一声:“也许?呵,既认为本少是错的,又何必附和。”
明安哑口无言。
连城璧再不多说,只转身入马车。听车轴滚动,缓缓离开沈家。
夜色凄迷。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寒地冻之下,赶车的马儿也不愿走了。
连城璧只好住到客栈里。
他走时并非悄无声息,沈家门前许多人都瞧见了。只是现在大雪封途,消息传递不了而已。待雪停了,关于连城璧为风四娘抛弃沈璧君的传言,也就铺天盖地了。
连城璧走前命人将和离书交予了沈璧君,是以沈璧君角度写的。何时她愿意分离,直接拿出此书便好,江湖人非但不会看不起她,更会认为她刚烈忠贞,但求一心。
此事大抵告一段落。连城璧靠在窗前,看漫天白雪,思索下一步将如何走。
他坠崖后连家名面上生意虽然遭打击颇大,但背地里生财的那些产业几乎不受动荡。泰阿之所以催他回来,其实是为另一些事。
屠啸天、赵无极、海灵子。
屠啸天是关东大侠,威震天下。世人都以为他活俭朴黜衣缩食,却不知他还有个小金库,收藏的尽是这几十年来他暗夺抑或追杀恶人得来的珍宝,甚至连其妻儿也不知晓。
赵无极是先天无极之掌门,门下弟子不少。赵无极忽然死去,门下众多弟子早已乱了。下一代弟子们借着“师仇未报”之名,开始明争暗夺掌门之位。若连城璧能将这一个门派都掌握在手中,自是好事。
至于海南高手海灵子,虽是孤家寡人,但他手中掌握的东西却也不比前两人少。八年前铜椰岛与海南派同归于尽,只余海灵子一人。但铜椰岛与海南派百年大派,武功秘籍等传承之物定也不少。
是以那两月时间,泰阿真正忙的其实也只有这三件事。
彼时天下人目光尽在坠崖的连城璧身上,此时反而帮了他最大的忙。屠啸天与海灵子之事简单,将东西夺回,而后斩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觉。
但泰阿控制无极门时,却发现另一势力也在试图改变格局。
双方先是试探,皆发现对方深不可测,便也果断偃旗息鼓。
待连城璧归来,欲再与之交手,却发现对方一如潮水,退的干干净净,不留把柄。
连城璧心中也已有数。
那人的手早已伸入中原,但他藏于暗中隐忍不发,不知是在等待一鸣惊人的那一刻,抑或享受将世人玩弄鼓掌的乐趣。
——是以,如何才能将他逼到明面上来呢?
连城璧尚且思索,明安却敲门而入,轻声道:“影一传来消息,少夫人……沈姑娘已出沈家,前来寻您。”
夜色凄迷。
厉刚撑着伞,静静走在街道里。
雪已是铺天盖地了。方圆三丈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身后忽然有马嘶鸣声,厉刚眼中寒芒湛然,看也不看来人,便一掌劈去。伴随一阵惊呼,马嘶鸣着倒地。
听闻那熟悉的惊呼声,厉刚一愣。他凝眸,却见到了一个极不可能见到的女人。
——沈璧君!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天下第一美人不与其夫君浓情蜜意,反倒在雪夜里策马狂奔,这多匪夷所思呢?
厉刚想到十日前在连家所见,心中有数,愈发彬彬有礼道:“看连夫人神色焦虑,可有需在下相助之事?”
沈璧君跌坐在雪里,面上尤有泪痕,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恍恍惚惚的。厉刚连续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神来。
沈璧君愣愣看了他许久,才像是猛然惊醒一般行了礼:“……原来是厉先生,璧君无礼了。”
厉刚急忙摆手:“哪里哪里,倒是在下唐突了。不过看连夫人神色焦虑,可是有什么需在下相助的事?”
沈璧君心念一动:“先生可知我夫君在哪里?”
厉刚眼中换上了诧异:“连兄今早不是赶往沈家了么,夫人怎么反倒问我了?”
沈璧君心中酸涩无可言说,竟是眼眶一红,差点就落下泪来。
她是当真不知道,自己这般模样究竟有多少诱人,更不会知道眼前号称“坐怀不乱”的君子厉刚,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
厉刚吞了口口水,扳了脸孔肃然道:“依夫人之意,连少竟是离开了么?”
沈璧君黯然道:“……是……”
厉刚道:“那……夫人可知连兄去哪里?”
沈璧君死死咬唇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过别院……但,他不在……”
厉刚奇道:“这漫天大雪阻路,连公子不在沈家,又不在别院,又会在哪里?”
沈璧君听闻厉刚这么说,整个都绽放出希冀的光芒来:“没错、不错,这漫天大雪,他若不在别院,定是在沈家不远的客栈里……我怎么会这么蠢呢?”
她这般自言自语,面上光芒愈盛。她猛然跳起身,却又低呼一声,歪歪倒了下去。
她的脚受伤了。
厉刚板着脸将人扶好,不等沈璧君说话,便愧疚道:“是在下唐突,请夫人莫要怪罪。”
沈璧君为心中滋生的惊惧而愧疚起来,忙道:“怎会呢。”
雪落在两人身上,沈璧君冻得瑟瑟发抖。
厉刚道:“这里离沈家也不是太远,便由在下送夫人回去罢。”
沈璧君思索片刻,便点头道好。
马只有一匹,沈璧君又受伤了,便只好骑在马上。厉刚将手中纸伞递于她,自己静静走着。
沈璧君心中半是着急,半时愧疚。
厉刚真是好人。这样的好人,等她找到了连城璧,一定会重重感谢!
大雪阻路,沈璧君只能依稀辨别。直到厉刚牵着她走上一条小道,她才陡然慌了起来!
沈璧君心中惊慌,却依然强装镇定:“厉大侠这是要去哪里?”
厉刚却不说话。他忽然跳上马,死死揽着沈璧君的腰,飞奔入破庙。
沈璧君只能疯狂大叫着挣扎!
厉刚不言不语,只控制着马。他已隐约看到前方破庙了,猛得抱起沈璧君,冲入其中。
他将沈璧君丢在地上,撕开她胸前衣裳,眼中布满了痴迷与欲念:“良宵苦短,连兄又如何愿让你这朵花流落在外呢?放心,我一定代替连兄,好好疼爱你!”
沈璧君差点晕厥过去!
她已明白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了。撕心裂肺般吼道:“你——你敢!城壁决不会放过你的!”
厉刚手脚一顿。
他自然是怕连城璧的。但从无垢山庄中连城璧携风四娘见客便看得出,很快天下谁都会知道,连城璧不要她了。
厉刚这般想,心中也不慌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古有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今夜之后若夫人不在了,又有谁知道是我做的?”
沈璧君惨白了脸色,心中绝望。
但厉刚浑身猛然一僵,竟是后脑迸射出一道鲜血,直挺挺倒在了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脱困,就像疯了一样,手持金针狠狠向厉刚扎去!
滚烫的鲜血溅射在她脸上,她却是浑然不觉,只能重复这一动作。
厉刚已死透了。
“夫人!”
沈璧君被这一大喝声惊醒,猛然推开眼前出现的黑衣男人,靠着墙呕吐起来。
沈璧君吐完了,擦去脸上混着泪的血,靠着墙冷冷盯着影一,浑身戒备。她厉喝道:“你是谁?”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黑衣男子道:“属下影一,奉主上之名保护夫人。”
连番打击已叫她再不敢轻信任何人,沈璧君一手紧紧捏着金针,厉声道:“你退后!”
影一起身,后退一步。
沈璧君叫道:“再退!”
影一又退了三步。
沈璧君的冷汗已浸透了全身,颤抖着踉跄了一步。她见影一上前,厉声叫道:“你走开!滚——”
影一心中痛楚,迟疑半晌终究再退了一步。
沈璧君冷声道:“到门外!”
影一却不再退了。他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任凭沈璧君如何说话,都不再退后。
雪落无声,天寂静的可怕。
沈璧君死死盯着他,冷冷道:“你站到门外去!”
影一依然不动。
沈璧君心又砰砰跳起来。她将手中金针露出来,道:“快站出去!”
影一还是不动。
有声音忽然道:“你别叫拉。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已经动不了了么?”
沈璧君手中金针差点掉落在地。她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失声叫道:“是你?!”
娇小的人影从影一身后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白衣锦袍,外披一袭大红披风,明艳且张扬。衬着唇红脸白,十分好看。他唇角微微翘着,细细看去,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不是小公子,又能是谁?
小公子从腰间取出折扇,哗啦一声打开轻摇,无限风流。她俏皮一笑道:“美人儿,你我又相见了。你——想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第2更。。。。。。
逍遥侯表示很寂寞=。=神马时候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