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山庄易主(二)
“这世上够阴险的人通常不够狠,够狠的人大多也不大懂阳谋,懂阳谋之人也大多不屑阴狠。三者兼之的人物,除了连少,我已有多年不见。”天公子这般道,“所以我不杀你。毕竟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对手,并不容易。”
无人可以忽略这一句话中的漫不经心,与恍若猫捉耗子一般的了若指掌。
他便是猫,而世人俱是鼠辈。
这如同与生俱来的傲慢,以及深入骨髓的蔑视。但凡他愚弄过一人,便再不愿止步于此。
——而是天下!
譬如玩偶山庄,其实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所作。但二十多年来,从无一人能破此局。他心中虽然快意,却日渐遗憾。
……他其实很寂寞。
他用了几十年时间一点点将手深入中原武林,一点点掌握其中关键。
这其实是拿性命与名誉做筹码的豪赌。且在开局之前,他早已明了——人生苦短。唯有痛痛快快地赌一场,哪怕是输了,也总胜过安静平淡地走完这一生。
他决不甘于寂寞!
抑决无人知晓,他见到连城璧的第一眼究竟是何等的兴奋与期待。
因为某些方面来说,他觉得自己与连城璧很像。
一样薄情无义,一样自私卑鄙,一样迫切想要掌握——
这个天下!
他以为终于能豪赌一场了。
然而在此之前,他看中的对手,却已有了致命弱点。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天公子也从不会否认他对于收集美人的执着追求。沈璧君的惊鸿一瞥,更是坚定了要得到她的念头,更想着借着沈璧君之名,与连城璧拉开这一场豪赌的序幕。
怎知事态发展尽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觉得他被愚弄了。
爱?
何等好笑的一个字啊!
所以他将连城璧放到了玩偶山庄,若能留下他,也算得一雪前耻。
然而他竟又料错了!
天公子敛眸,看指缝中瓷粉,簌簌落下。
珠帘另一侧,连城璧闭着眼支了下颚,浅饮一口茶水。
他的武功虽能跻身一流之地,但比之萧十一郎都有些差距,更何况是天公子。但他方才却敏锐听得天公子呼吸停顿瞬息,而后又猛然急促,渐渐才归于和缓。
他稍后睁眼,指尖细细抚摩杯壁,缓缓道:“你既是将我当作平生难遇的对手,又为何见面还要遮遮掩掩。”
帘子之后那威严霸道的声音又有了些许笑意:“我不见你,正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对手。”
连城璧眉头微挑。
“因为我只见两种人——我的女人,以及将死之人。”
连城璧不置可否:“如此说来,你确实是不能见我。”
天公子呵呵一笑,语气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但若连少愿屈居本侯身侧,我抑无所谓见或不见。”
这句话中轻佻无疑,但与彼时雷雨所言确实骤然不同。
唯一相同的是,连城璧眼中一点点染上的冷意。
天公子笑道:“你一定在想,终有一日要将我剁成肉酱,对么?”
连城璧温柔一笑:“不错。”
天公子道:“可我却不是雷雨那蠢货。”
“你当然不是雷雨。”
“可你依然想要杀我?”
连城璧嗤笑一声:“你也想杀我,不是么。”
“不错。”天公子缓缓道。“我要将你的骄傲全部毁去,然后一点点打败你的全部。所以我亦对萧十一郎十分好奇。这种男人,究竟是哪个地方吸引了连少?”
连城璧的笑容愈发温柔:“天公子可发现了?”
天公子叹了口气,惋惜道:“尚未。”
“可你终究是有了弱点。”他顿了顿,声音似无限骄傲,又似无限讥讽,“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了弱点,与等死又有什么区别?”
连城璧像是听闻了天大的笑话,陡然大笑起来。
天公子淡道:“你笑什么。”
连城璧笑声不止:“不笑什么,人活在这世上,总是有弱点的。”
天公子淡道:“哦?”
连城璧道:“人活着这一辈子,毕竟短暂而。但凡没有修炼至百毒不侵,长生不死的境地,必会有弱点。”
天公子道:“这般说来,亦是不错。”
连城璧道:“我看天公子,也有弱点。”
天公子“哦”了一声。
连城璧道:“天公子的弱点,自然是太过自负。”
天公子笑出了声。
连城璧道:“不错。玩偶山庄是场挺有趣的布局,可惜也只能愚弄雷雨这般人物。”
天公子依然在笑,但他的面色已渐渐凝重了。
连城璧道:“昔日天公子曾询问本少是否喜欢这座山庄。本少回答,喜欢。天公子既然自己留下了破绽要我们来找,本少便要求赌注再加上一加。”
天公子的声音已失去了笑,他一字一顿道:“你要玩偶山庄?”
天公子既然敢将连城璧放进来,自然已做好被连城璧看穿的准备。
他只是想看看连城璧最初发现自己被缩小的表情罢。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连城璧竟还会反过来将他一军!
“重要的并非是本少要不要。”连城璧这般说道,“而是天公子愿不愿给。”
天公子表情陡然一变。
玩偶山庄看起来不过是一座供天公子玩乐的地方。但这座山庄里真正藏着多少东西,一时间即便是天公子,也无法全部说出来。
天公子道:“我若不愿意,你又待如何?”
连城璧淡道:“那便是天公子不敢赌了。”
天公子又笑了起来。他笑道:“普天之下,总有这般多的不自量力之人!”
他话语一落,磅礴尖锐的杀气陡然地像潮水一般疯狂涌向连城璧。
珠帘赫然动荡,仿佛有狂风吹过,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珠子来回碰撞的声音。
连城璧瞳仁骤然紧缩。
他甚至控制不住,连握着茶杯的手都细细颤抖起来。茶水泼在手上,触感冷的叫人发慌。
唯天公子气定神闲道:“这便是你所没有的力量。”
力量可以是本身,亦可以借助外物。天公子便是两者皆有,但连城璧,本身力量却是不足的。
连城璧面色惨白,眼中忌惮深切,杀意更是凌冽!
——天公子想杀他,简直轻而易举。
房内窗子被紧紧关着,没有一丝风。
气氛几近窒息!
门豁然被打开,带着香味的空气陡然涌入,一室杀意荡然无存。
门外天已全黑了。
黑的没有丝毫亮光,瞧得心十分阴沉抑郁。
连城璧砰得一声,像是把持不住般重重将茶杯置在了桌上。茶水裂开一道口,又忽然裂成十几块碎片。
如玉的手掌迅速流出了血。
走进来的人沉默不语,更没有任何动作。
但连城璧甚至不用回头,便能知道,进来之人正是萧十一郎。他之所以不动,也是因为他在看自己的手。
连城璧并没有回头。他将刺入手心的碎片拔了出来,而后用水一遍一遍冲洗。
他面色不改,动作亦是从容不迫。仿佛受伤的并不是他,他也不是在处理伤口。
但下一刻,他的眉缓缓便拢了起来。
因为萧十一郎说,“我同你赌。”
他的声音虽一如既往淡然,但连城璧依然能听出其中力不从心。更何况这四字内容,已足够叫他惊异了。
连城璧猛地回了头。
萧十一郎站在他身后,面色白的像鬼一样,额边还有冷汗滴下,仿佛是经历一场生死决斗。
——他也确实经历了一场不能败的决斗。
便在四个时辰前,他与九曲桥边那两位下棋的老者,斗了一场!
连城璧显然想到了这个可能,面色已沉了下去。
他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住他的手,温和道:“你已经很累了,便先回房去,如何?”
萧十一郎定定看着他垂着的右手。
指尖尤滴着鲜血。
他敛眸掩下眸中暴风骤雨,淡道:“天公子不愿与连城璧赌,那么我如何。”
天公子声音里又充满了兴趣盎然:“哦?赌什么?”
他确实是不愿与连城璧赌。因为连城璧早已胸有成竹,他也必输无疑。倘若是萧十一郎,又另当别论。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赌我能不能破除你的‘魔法’。”
天公子一笑:“赌注呢?”
萧十一郎断然道:“我若赢了,你便将玩偶山庄赠与他。我若输了……就在这里待到死,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连城璧陡然握紧了他的手,力道之大像要将之捏碎。
萧十一郎转眸去看连城璧,他的眼睛此刻已发亮,也唯有坚决!。
主人的笑声忽又变得十分温柔。他沉默良久,像是在透过帘子凝视连城璧的表情,缓缓才道:“你若是一辈子留在这里,连少恐怕会很生不如死的。”
萧十一郎扯了扯嘴角:“所以我用他真正在乎的,同你真正在乎的东西赌。”
连城璧深吸一口气,眸光闪动。
天公子声音愈发柔和:“这赌注看起来很大,也很公平。”
萧十一郎凝视连城璧,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不错。”
门外天色已暗了。
整个夜幕都是暗沉沉的,没有任何星子。
天公子眯着眼,冷冷瞧着珠帘对面的人。
珠帘极细,看不清对面两人眉目间究竟是何表情。他原先以为的万无一失,也成了如今的诡谲变幻。他心念几转,才重新扬起笑容:“我赌。”
连城璧的眼中慢慢只剩下了无奈。
有些事情他阻止不了萧十一郎,正如萧十一郎阻止不了他与天公子的斗争。
他只能叹息。
天公子又道:“何时开始?”
萧十一郎道:“就是现在!”
【最后一字尚未落下,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往墙上撞了过去,“轰”的一声,灰石飞扬,九寸厚的墙已被他撞破了个桌面般大的洞!
萧十一郎整个人都全部嵌入了隔壁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却没有窗户。屋里简直可说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栋玩偶的房屋,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个绿袍老人正在溪边水里浣足……】
——连城璧瞳仁收缩!
萧十一郎喘息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所以此刻起,这玩偶山庄,便是他的了!”
帘子另一侧沉默良久。
良久良久,天公子才一字一顿阴沉道:“果然好手段!”
萧十一郎踉跄着起身,被连城璧抱入怀里。他便安心靠着连城璧的肩膀,大口喘息。
连城璧揽着他的腰,将他半抱半拉起来,对着那一卷帘子温和一笑。
他虽笑的温和,眸子,语气却是冷若寒冰。“既然这座山庄是本少的。那么,现在,请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