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崖下活人(一)
翌日依旧晴天。
冬日似乎已过去了,整个小镇都沐浴在璀璨阳光里,远远瞧着十分温暖。
连城璧与萧十一郎已开始往回走了。
连城璧向来不喜欢骑马,这一次归去玩偶山庄却并没有坐马车,反而是与萧十一郎并肩策马。
微风拂过,带着阳光温暖的韵味。马蹄踏在青草之上,偶尔还能闻草叶清香。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温馨,安宁。
连城璧心情很好。
他面上虽总是带笑,但大多时候心情却并不好。算起来真正悠然愉悦,大抵也唯有在萧十一郎身边。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鼓乐声,侧目便能瞧见一行人马,自远处缓缓而来。
无论这队伍里有多少人,总有两个地方无可忽略。
第一是新娘子坐的花轿,第二则是高头大马上满面得意的新郎官。
显而易见,这自然是迎亲的队伍。
萧十一郎曾也想将来会这般得意洋洋地娶一个女人,但这个愿望早已如烟消云散。
他只是想到了四年前。
彼时尚是姑苏秋日,银杏叶落满地。而他站在姑苏城墙之上,看那一场轰动江湖的婚礼,十里红妆映染天幕,甚至刺目得叫他连眼眶都红了。
无人可知,那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哪怕是萧十一郎自己,也断不明了。
现在萧十一郎又想到了那些切肤之痛。那些东西他也许永远都遗忘不了,纵然如今连城璧就在他身边。
有些东西,不是想忘便可以忘的了的。
他转头看连城璧。
一袭青衣的贵公子淡淡注视着前方迎亲队伍,目光平稳且淡漠,唇角又恢复那般三分谦逊七分矜持的笑。
——因为这个新郎,还是个熟人。
新郎正是杨开泰。
那么新娘是谁,连城璧大概也能知道了。
他这才转头看萧十一郎。见萧十一郎目光之中是来不及掩饰的复杂,微微拢了眉。但他并不询问,只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笑道:“十一,我看这亲大概是成不了了。”
连城璧向来是君子风范.萧十一郎虽被他逗过多次,但如今日这样,还是头一遭。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睛,有些怔住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君子呢?人家还没拜堂,竟就在一旁诅咒人家成不了亲?
难道那新娘子,还是他喜欢的人不成?
萧十一郎很想笑。
但下一刻,他已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
因为轿帘突然掀起。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突然从花轿里飞了出来。
——除了他们,所有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新娘掀开红头盖,脸上的白粉簌簌往下掉。她像是想要拍萧十一郎的肩膀,但萧十一郎还坐在马上,她使劲跳了两次,似乎是凤冠太过笨重,她怎么也跳不起来。
萧十一郎笑的更大声了。
——能让他笑地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这世上也就一个风四娘了。
上一次见面,她被连城璧散了功,学着她最厌恶的淑女模样,乖乖坐在无垢山庄里赏花。
这一次见面,她已坐在别人的花轿里,漫不经心又心安理地享受着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
但无论在哪里,风四娘总有让他大笑的本事。
风四娘佯怒道:“喂,你笑屁啊!”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动人,哪怕是只听声音,都知道这个新娘子决计是个美人。
她不开口时,白粉已掉的十分起劲。她一开口,连城璧忍不住策马退了几步。
萧十一郎还在笑,连城璧淡道:“正是笑屁。”
萧十一郎笑的更夸张了。
风四娘勃然大怒!她眼中的喜悦已经不见了,满脸戏谑又变得像死鱼一样冰冷:“喂,你怎么又同这个死疯子在一起?”
萧十一郎这才不笑了,他还没回答,便听得身旁连城璧淡道:“又与你何干。”
杨开泰已从震惊中回了神。
他额上沁出了冷汗,下马疾步走到连城璧身旁,抱拳一礼:“连兄在此,怎不通知在下,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连城璧温和一笑:“吉时将近,你我此刻续旧,怕是不妥。”
杨开泰平素脑子不怎么样,如今却忽然开了窍。他转身,浑身气质突地一变,满脸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你,你快点回去轿子里……你怎么就出了轿子呢?”
风四娘白了他一眼:“我喜欢出轿子就出轿子,我喜欢不出就不出。你管得着么?”
杨开泰满头的汗又疯狂滴下来了:“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
杨开泰这人本来紧张就要结巴,如今这等尴尬被连城璧瞧见,更是说不出一句话了。
萧十一郎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开口道:“你这样的新娘,还有几个人敢娶?”
风四娘眉毛都要飞上天了:“又不要你娶,你啰嗦个屁。”
她虽然这样说,但心中苦涩寂寞究竟几许,又有谁能明白?
——谁也不会明白。
杨开泰擦了擦汗,对连城璧尴尬笑道:“呵呵……呵呵,内人愚昧,叫连兄笑话了。”
连城璧笑而不语。
风四娘怒道:“谁是你内人,谁又愚昧了!”
杨开泰额上冷汗滴答,这个为风四娘痴狂的傻子,能这般忽略风四娘感受,已将至极限了。
他自顾自继续对连城璧道:“呵呵,叫连兄笑话了,连兄笑话了……”他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几个字,连着对连城璧说了十几遍。
连城璧敛眸,笑而不语。
这个时候无论他开口说任何的话,杨开泰都会更加尴尬。而君子,是决不会让人这般难堪的。
杨开泰已是病急乱投医了:“连兄笑话了……呵呵,若是如连兄与嫂夫人那般……想来今日也不会这般……”
风四娘怒极反笑,笑声像铃铛一样好听。
无论何等时刻,在一个女人面前提起另一个足够完美的女人,都是大忌。但显然,杨开泰还不知自己已犯了错误。
萧十一郎脸色已变。
这个世上若还有仅一个名字,便能叫萧十一郎抬不起头来,恐怕就是沈璧君这三字了。
连城璧却淡道:“我与她已和离。”
杨开泰还想说什么,听到这一句话,只能站在原地“呃、呃、呃……”地说不出一个字了。
连城璧一字一顿道:“是我对不起她。”
杨开泰傻呆呆看着他,就仿佛连城璧那张俊美的脸庞,忽然开了花。
他忽然被重重地打了个耳刮,甚至连耳朵都嗡嗡响了起来。他单脚点地,头晕目眩地原地转了个圈,分外搞笑得以着狗啃泥姿势扑到在地。
连城璧的眼中只剩怜悯了。
杨开泰尚未来得及反映,风四娘已豁然拆了凤冠,嘭一声,将之弃在地上。
天地死寂。
迎亲队伍中的几百人,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眩晕渐消失,阳光洒在杨开泰身上,都是冷的。
风四娘的一头秀发在风中飞扬,哪怕是满脸白粉,也遮不住这种张扬自我、没心没肺的潇洒。
她冷笑道:“既然沈璧君在你心里那么完美,你就去娶她啊!反正她也和连城璧和离了,你也犯不着自降身价同我来拜堂!”
杨开泰那张脸上,却已是一片铁青了!他大吼道:“你别再胡闹了!快点回去,我们还要拜堂!”
但风四娘又怎么会被他威胁呢?
她只是冷笑了一声,甚至脱了最外层的嫁衣,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
诚如连城璧所言,看来这亲,真的成不了了。
风四娘这样的女人,就好像一阵风一样琢磨不定。如风一样的女人,也决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这也正是萧十一郎最欣赏风四娘的地方。
从当年见到这个女人,一直至如今,从没有改变。
阳光洒在天地间,明媚且温暖。
但所有人都觉得此刻是何等的荒谬!
风四娘已经走了。
走的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杨开泰缓缓站了起来。他脸色发白,高大宽厚的身躯竟也有些摇摇欲坠。
连城璧敛眸淡道:“看起来杨兄今日多有不便,本少便不再叨扰,就此告辞。”
杨开泰没有反映。
他只是痴痴、怔怔,面朝着风四娘远去的方向,就像要站成一块石头。
他本已是一块顽石。
连城璧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临走之前,萧十一郎回头看了他一眼。
杨开泰头戴金花,身穿蟒袍,还是半刻钟前得意的装扮。但他那张四四方方的脸,极其迅速得晦暗下去,整个人都似入了魔症一样,和傻子一样痴痴呆呆了。
真可怜。
萧十一郎也叹了口气。
风四娘这样的女人,又岂是杨开泰这呆小子能管得住的?
但此刻瞧着杨开泰这生不如死的表情,他竟也觉得悲戚。
风四娘纵然是他最亲的人,也是这个世上除了连城璧,最叫他在乎的人。但固然如此,她又如何忍心这样伤害一个对她无比痴情的男人?甚至这个男人,连这等奇耻大辱都可以既往不咎。
人这一生,得到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无限付出的人,岂非足够?
他闷声不响转头。
连城璧与他并肩而行,眼中却没有丝毫动容。他虽然笑的温和,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若今日娶妻之人是连城璧——恐怕早在新娘出轿门那一刻,与所有见证者,都已经死了。
像连城璧这样的人,大概也是世上少有的狠心无情了。
身旁之人感受他的注视,温和道:“怎么了?”
萧十一郎敛眸,掩下讳莫如深,终究淡道:“没什么。”
连城璧沉吟片刻,握住他的手,而后听得萧十一郎垂眸叹了口气。
连城璧回到玩偶山庄时,泰阿已经在了。
这一次泰阿到的很快,萧十一郎却皱起了眉。
连城璧瞧着他的表情,微笑道:“你一定在想,我是否早已猜到了天公子会请我来,对不对?”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光灼灼,宛若星辰明亮。
连城璧摸了摸他的脸颊,笑容愈深:“却并非是我料事如神,更非泰阿神通广大。”
萧十一郎挑眉道:“为何?”
连城璧眯眼道:“我若告诉你,你说不定会气我。”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别开眼道:“我不会生气。”
这些年来连城璧对他做过的大多事情,哪怕是再难受,他也从来没有生气。
连城璧温柔一笑:“泰阿之所以能来的这么快,是因为——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踪之香。”
“……”
萧十一郎的表情僵在脸上。他默默看着连城璧,已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