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绝色丽人(二)
萧十一郎僵了片刻。
他静静凝视连城璧,忽然垂下了眼睛。
连城璧的笑容已经敛下。他慢慢拢起了眉,叹了口气:“你生气了?”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连城璧叹了口气。他上前一步,想将人拉住,却被他躲开。
连城璧笑容趋于无奈:“你果然是生气了。”
萧十一郎默然不语。
厅中一片沉默。这几个月来,从没有此般令人窒息、难耐的沉默。
萧十一郎像是承受不住,才转身离开。
连城璧没有拦他。
他走到门口,与匆匆走入的泰阿擦肩而过。
泰阿他已见过多次,多次皆是相看两生厌。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放在了泰阿怀里的那把刀身上。
匆匆一瞥,只看得清刀不过两尺左右,刀鞘、刀柄、线条和形状都很简朴,更没有丝毫炫目的装饰。但刀尚未出鞘,萧十一郎却觉得整柄刀覆着难以忽略的——令人魄散魂飞的杀气!
他心中一窒!
他豁然转身,死死盯着泰阿手中的那一把刀,但那几乎转身即逝,视线之中唯有泰阿背影。
时已近寅。已偏西向的阳光洒在萧十一郎半边身上,还有些许的温暖。
但他心中波涛起伏,全然没有任何感觉。半晌,他才缓缓转身,失魂落魄般一步步离开。
——他若没有看错,那把刀……
正是割鹿刀!
泰阿走入之时,连城璧负手站在玩偶屋边,满面苦恼。他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呼吸一顿——连城璧这般善于掩饰自己表情的人,平素决不会露出这般表情。
原因,泰阿也想得到。
他心中晦涩难忍,终究是死死握了握拳,道:“主上,属下寻得一样东西。”
连城璧这才转过身来。
听见泰阿声音的那一刻,他面上不悦已全部敛下。但瞧见泰阿怀中东西的那一瞬,他唯有瞳仁紧缩!
他的目光极冷,便如刀如剑一般尖锐狠戾,他猛然抽刀,刀面森冷。仅随意挥刀,刀气纵横之下,左方珠帘全部碎裂,四下滚落在地上。而珠帘那一侧的桌椅,保持着原先姿势被切成两半。而切口平整,更是前所未有的完美!
泰阿脸色已经白了。
他尚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听得连城璧笑了起来。
这是他惯有的笑。温润,优雅,却无任何愉悦。
他笑道:“不愧是割鹿刀。”
仅后三字,便足够叫人无以复加得渴望疯狂!
割鹿刀问世半年,江湖风生水起,无数人横遭祸端。
昔日铸刀者徐鲁子联合赵无极等人,申明将为宝刀择主,便在六君子之中。此后世人皆以为刀为大盗萧十一郎盗取,却不知竟是那赵无极等人交予了小公子!而后沈家遭难,连城璧更是跌落山崖……
今昔回顾,已恍如隔世。
然又有谁想得到,这把人人魂牵梦萦的刀,竟摆在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地方?
——何等讽刺!
连城璧将到插回刀鞘,将之举在手中。他反复摩挲刀鞘刻画的纹路,思绪急转万千。
泰阿此时已了解大多事情。他心中激荡稍减,仍止不住笑道:“恭喜主上得到宝刀!”
连城璧笑容依旧。
泰阿敛眸,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属下却不知,他为何要留下这把刀?”
连城璧笑得愈发温柔。
他说:“因为那个人自认很强,是本少比不上的强。”
泰阿表情微妙。
连城璧反复翻看割鹿刀,像是要记忆刀鞘之上每一条纹路,乃至这把刀的一切特点:“他想把本少当做对手,又觉得本少实力不足。如此一来,他自然希望本少强大起来,好陪他玩个尽兴。”
泰阿面色略有古怪:“主上是说,逍遥侯希望少主练武?”
连城璧大笑出声,像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笑声渐止,但他面上没有任何不悦,亦无任何喜悦。他只是温柔地、专注地凝视这一把刀,一如他的情人。他一字一句,极其温柔道:“他给我留下这把刀,是想借我的手——除掉那些不服他的人。”
泰阿表情逐渐沉凝。他顿了顿,踟躇道:“属下已查得,他手中还有一个极神秘的组织,名曰‘天宗’。”
“天宗?”连城璧把玩着刀,嗤笑一声。“呵,妄逆天改命,也唯有他才会这般自命不凡。”
泰阿敛眉不语。
连城璧淡道:“但据我所知,他如今已控制了大约半个江湖。”
泰阿悚然震惊。
连城壁笑道:“昔日沈家之中,赵无极等人宁愿杀了司空曙也要千方百计帮小公子夺刀夺人。这几人,自然是为他所控制的。”
良久,连城璧才听得泰阿深吸一口气。
天公子甚至能控制这些成名已久的大侠,恐怕当真快要只手遮天了!
泰阿几乎想都不敢想!
连城璧再道:“这些人既已是他手下,本身便已因恐惧,失去之于此刀的占有欲。是以本少此番面对的,皆是他欲杀的夺刀人。”
泰阿表情缓缓冷了起来。
刀本便是要送给六君子之一的。但江湖向来能者居之,连城璧既非天下第一,又如何无人前来夺刀?哪怕他是天下第一,也决计有数之不计的人趋之若鹜!
但他真正的手下,又岂会来夺这一把刀?
此番举止,不仅是理所当然将刀送给了他,又借他的手袭杀各中高人,更借江湖之中消磨他底下力量,不可谓不便利啊。
连城璧似漫不经心道:“你进来的时候,遇见十一了?”
陡然听闻这般昵称,泰阿几乎克制不住满脸扭曲。他只能垂下头,低低道:“……是。”
连城璧笑声渐冷:“逍遥侯啊逍遥侯……竟还是一箭三雕么。”
泰阿迟疑道:“那这把刀……”
连城璧挑高了眉:“到本少手里的东西,尚无还回去之先例。刀也好,山庄也罢,皆已是本少的。又有何人能觊觎?”
泰阿欲言又止,终究只道:“……这玩偶山庄中人,又如何处置?”
连城璧轻慢道:“且随他们。”
泰阿踟躇道:“属下却觉,那个花如玉……留不得。”
连城璧挑了挑眉:“你见过他了?”
泰阿点头。
连城璧抚着刀身:“如何?”
泰阿思索良久,才道:“属下却从未在江湖中听过这个名字。”
“且他武功很低,是以他绝非江湖中人。”
连城璧轻笑一声。他将刀随意置于案几之上,举杯饮下一口茶。
茶香浓郁,可惜茶水已经冷了。
泰阿又道:“他的手很美。”
“花如玉既非江湖中人,却又深得逍遥侯器重,必是天宗之人。”
连城璧淡道:“你便直接说他善使毒便可,不必绕这么远。”
泰阿呼出一口气。
连城璧放下了茶杯,一手轻点桌面,似是漫不经心道:“他不仅善使毒,更工于心计。”
泰阿皱眉。
连城璧呵呵笑起来:“割鹿刀,花如玉。呵……他还真是小气。一下子就给本少送了两个大麻烦。”
泰阿脑中灵光忽闪,他思索片刻,轻声斟酌道:“少主既要立于万人之上,又为何不令萧十一郎亦参与入此?”
连城璧轻点桌面的手,已顿住了。
他只是转头冷冷瞧着泰阿,却并不说话。
屋内死寂。
唯有死寂。
泰阿额上汗水已蜿蜒而下。
他又听的连城璧笑了起来。
与他听过的所有笑声不同,这一次当真是温柔缱绻到了极致。
他说:“他不想做的事,我决计不会逼他。”
“任何人都不能,泰阿。”
天色将晚。
九曲桥边老者已下完了棋,朱衣老人才转身看一旁自顾独酌的萧十一郎。
他说:“你不该回来的。”
萧十一郎一饮而尽,笑道:“这玩偶山庄如今已是城璧的了,我们又为何不能回来。”
朱衣老人满面冰霜:“你错了。”
萧十一郎继续饮酒,轻描淡写道:“哦?”
绿袍老人眼中忽然闪过极端的恐惧,但他很快恢复,冷声道:“这里是天公子的。除非他死……否则决不可能是你们的。”
萧十一郎的手顿住了。
朱衣老人继续道:“你以为他肯放过你们?”
绿袍老人也道:“他决不会放过你们!”
萧十一郎的手依然没有动。他凌空举着碗,面色已渐渐冷了起来。
朱衣老人道:“他现在将玩偶山庄‘送’给你们,也不过是享受戏弄玩偶的乐趣。”
绿袍老人将棋子放回棋盒,脸色说不出的惨白:“但凡他厌了腻了,也便是你们死期!”
两人几乎是冰着脸冷着声说完的,但这决不会是危言耸听。
萧十一郎面色几经变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多谢前辈提醒,萧十一郎必定铭记在心。”
朱衣老人已起了身。
他看着萧十一郎,彷如玩偶,没有丝毫表情:“你若不想死,就早日离开连城璧。”
话语未落,瓷碗已被萧十一郎生生捏碎。酒水四溅,芬芳醉人。
萧十一郎已克制不住浑身杀意。
但老人们已走远。半空里,只留下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连城璧来时,萧十一郎喝地将近醉了。
但他依然死命往自己嘴里灌着酒,好像今日不灌,明日便再也喝不了了。
连城璧也不阻止。他只是坐在萧十一郎身边,看他喝酒。
萧十一郎的眼睛已朦胧了。模糊间瞧见身旁青衣之人,才懒洋洋道:“你得到割鹿刀了?”
连城璧颔首,并不否认。
萧十一郎淡道:“你说过的……你若得到那把刀,会送我。”
连城璧叹了口气,不说话。
萧十一郎却已知道答案。他忍不住心中失望:“……你为什么——不否认?”
连城璧温柔道:“我说过,但凡你想知道,我必不会瞒你。十一,这一辈子,我不会骗你。”
萧十一郎又豪饮下一口:“为什么?”
连城璧再叹了口气。
——他已不想解释。
萧十一郎面上又有了似笑非笑的讽然。
他趴在石桌上,吃吃笑起来:“……我好难受。”
连城璧叹了口气:“哪里难受?”
萧十一郎不答不应。良久,才缓缓握指成拳,敲了敲左胸地方:“……这里。”
连城璧将他扶起:“并非我想瞒你,十一。你若知道,却决不会再听我的话。”
萧十一郎并不答。
他依旧醉眼朦胧,却是摸索着抱住连城璧的肩,吻上他的唇。
连城璧扣着他的腰,另一手摩挲他的脸颊。他的指尖温热,带着安抚的意味。
良久,恍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