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宁 承恩寺谈话(1)

目录:从知青到中南海秘书:黑月亮| 作者:零下| 类别:历史军事

    朴素从一片坚冰白雪之中的北京出发,三个小时后,飞到了南国一片苍翠葱绿之间。

    车出南宁市区,沿邕江左岸西行一百二十公里,在一片茂密的森林深处和满眼三月嫣红的杜鹃花点缀之地,广西自治区政府派车把朴素送到了承恩寺。朴素让随行的政府工作人员一个不留都回去,明天上午再来接他。他要在承恩寺里住一夜。

    朴素第一个要见的是谭北进。

    谭北进,曾经是共和国最年轻的部长――四十二岁时就任国务院城乡住宅部副部长,现在是全国寺庙中学历最高的和尚――北京规划设计学院博士。

    朴凡与谭北进并不陌生,他在国务院的会议上几次见到过谭北进: 一个意气奋发,一个才华横溢,一个前途无量的部长。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刚刚开始提倡干部年轻化、专业化、知识化。谭北进毫无疑义地全部达到这些要求。那时候,国务院几乎所有的部长都在七十岁上下,谭北进与他的部长之间的年龄正好相差三十岁。

    谭北进是在他父亲在解放战争初期,从山东渡海北上东北时生下的,所以叫北进。那时候,似乎在战马倥偬的岁月里,父母都好象没有时间来思索给孩子起个更好的名字,总是随时随地,随行随方向的起名。例如,罗荣恒元帅从延安由西向东去山东,途中生下的孩子取名叫“东进”;刘伯承元帅的儿子生于太行山的北蓖,就取名叫“太北”在后来岁月里,出现过许多这类的名字:“南下”“抗美”“援朝”“解放”等等。从他的个人资料记载,谭北进的父亲曾经是黄克诚大将手下的一个团长。后来,随着四野的滚滚战车,从东北的白山黑水一直打到海南椰林,又接着从海南岛又打到朝鲜,成为一位战功赫赫,饶勇善战的军长,一九五五年,被授与少将军衔。那年,谭北进刚满十岁。

    谭北进是在一九九二年邓 小平南巡讲话后,毅然摘掉乌纱帽弃政从商,也成了当年中国下海的最高级别的京官。他的举动震惊了中南海里所有的中央领导,就连邓 小平也为此沉默于理解和纳闷之中。震惊之余,是春雨般绵密无尽的惋惜,担忧和感叹。连谭北进的父亲――已经离休的军区副司令,也连连摇着花白的脑袋,手中的拐杖把地板敲得嘭嘭直响,口中唾沫横飞,声嘶愤怒地大喊:

    “逆子,逆对党,对国家,对我,不孝之子!不孝逆子!”

    谭北进选择了是与自己名字相反的方向:南下。

    他到了当年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城市――深圳。他创造了一种当时最流行的,最具有中国特色的经商方式,就是“半红,半白,半黑”!用谭北进的话说,他的方式是一面伊拉克的红白黑三色国旗――公司是国营红色外壳,私人的白色内容,黑色的操作手段。短短五年,谭北进的房产公司圈地 盖房 建楼,造宾馆,造高尔夫球场席卷了深圳和海南的半壁市场。他也被人称为“谭地王”,入主控股三家上市公司,一时间名躁南北,声震东西,连香港顶级富豪也以与他席间共饮为荣,以能邀请到他一起球场挥杆觉得脸上光彩。谭北进一手牵着北京的官场,一手牵着南方的市场,真可谓一代传奇商奇,身价亿万。谭北进也学习起世界富豪的生活――他认为中国的企业家也应该,也可以那样生活:别墅,花园,游艇,私人医生在泰国普吉岛过冬天,在阿富汗山区过凉夏,在阿尔卑斯山过深秋;周未去东京打高尔夫球,夜晚坐在香港维多利亚湾的船上品尝法国红酒

    终于,有一天他被穿制服的检察院官员带进监狱――许多份对他的检举信,揭发信,告状信堆在检查官的办公桌上,一条又一条真实的,莫须有的,半真半假的,查无实据的,不查有据的罪行,也象伊拉克国旗一样――半红,半白,半黑。尽管他在北京的“朋友”伸出了援助之手。但是,谭北进还是在三个月内被判处无期徒刑,罪名是行贿,收贿,逃税,盗窃国有资产,甚至还被控投机倒把他无数次地向法官抗议,一封接着一封地写信给中央领导申诉。可是,没有人会听来自监狱的声音――一切都如泥牛入海,风融长空,没有一丝一息的回声。他只能沉默了,改换另一种方式来对抗――仇恨!在他服刑五年后,他的罪行忽然间被一条又一条地洗清了。法官的道歉,记者的改正,中央领导的批示,都涌来了。他也被提前释放了。不过,这时候的谭北进,已经不是五年前的谭北进了,已经是一个没有仇恨,没有渴望,也没有一句怨言的人了。他心静如水,情宁似岩――谭北进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剃度削发出家。

    那年,谭北进五十六岁,正好就是朴素现在的年龄。

    从寺前高大的碑文上,朴素得知,承恩寺建于公元一百三十年,六祖慧能六代弟子文灵禅师在这里开山建寺,六十六级宽两米的青石台阶下接青流上连寺门,地势宽阔,缓缓攀高之中的寺庙,空间的设计不象别的寺庙那么高深幽暗,肃穆庄重,倒更像一个温馨的家园。尤其浅白的色调,平和淡然,靓丽温暖。这是朴素去过的最没有污染,最宁静的寺庙――庙门里外,没有乞讨的,没有做生意的,没有算命的,没有兜售法物的。人们可以任意地自由出入,各种规格的香,无论长粗短细,都只取两元钱,如果没有钱,也可以免费索取。

    承恩寺门口伫立着一株五百年的,郁郁葱葱的,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巨伞一般婷婷如盖。

    朴素就站在树下静静地等着谭北进。

    寺里报时的铜钟声若沉雷,余音悠扬,回荡于山涧林木之中。

    谭北进很准时地如约而至。他已经知道有人要见他。但不知道是谁。

    站在朴素面前,谭北进穿着一身已经洗得发旧褪色的淡金红的袈裟。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十左右,看上去身体很健壮,透过薄薄的袈裟能够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身躯。谭北进仰起脸看着朴素。朴素也用柔和的目光望着谭北进:那已经是一张平和淡然的脸,象每一个年长的和尚一样,眼里充满着慈爱和宁静;又象每一个曾经磨难而出家的中年人一样,脸上有说不完的话和讲不尽的故事。

    已经六十岁的谭北进,脸色红润,神定气闲。他示意朴素跟着他到大殿后面去。

    朴素走在谭北时的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走路时上身文丝不动,腰板挺得很直;他的脚上是一双黑面粗布和手工一针一针纳出来白边千层底布鞋。朴素在离开北京时,看到关于谭北进的材料里说:去年,北京举行佛教祝福会,特别请承恩寺去人,去的人就是是谭北。谭北进是提前二十六天出发的,一路行善化缘,传经播道,步行了二千多公里到北京与会,那一行,他穿破了九双这种布鞋。

    朴素跟着谭北进到了他那间简朴而清洁的住房,尔后双双面视而坐。谭北进沏了一壶茶,为朴素斟上一碗:

    “这是本寺的银杏叶片制成的茶,北京喝不到的。请尝!”

    “风味独特。”朴素端杯喝了一口。朴素的心里对谭北进更多了几份肃敬,不仅谭北进以前可以算是他的老上级,更是谭北进那份恬淡安祥的神情。

    “对庙寺之人来说,宁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药是一病之药,茶是百病之药。”

    谭北进并不问朴素来承恩寺见自己的目的。他已经见过太多到此看他的人:老上级,老部下,商场的朋友和对手,甚至那些诬告陷害他的人他都会失忆般地绝不提一字往事。尘世的凡情俗感,早已被他心中厚厚的,绝望的泥土深深掩埋了。

    但是,当朴素向谭北进说明来意后,谭北进还是陷入了长长的沉思。尤其是朴素的这句话猛然的,剧烈的触动了他的心弦: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你的过去,也不是为了我的未来,是为了像你一样还在奋斗,还在贡献,还在努力,还在挣扎,还在受着磨难的私营企业家们”

    就是朴素的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铁锹,一个字一锹,一个字一锹地挖开了他心上厚厚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