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官吓得忙跪倒在地,辩解道:“下官自然知道,娼优隶卒子弟不可参加科考。可这个勤湄生乃是纪夫子所举荐之人!皇上曾有令,纪夫子每年可推举两人参加考试,所以……”
陆子皓猛的一砸惊堂,喝道:“一派胡言!就算纪夫子可为朝廷推举人才,可皇上也未曾准许他违返国律,推举优伶子弟吧!如果连这种贱户子弟都能入朝为官,岂不被国人耻笑?难道让那些清白家世的孩子向一个贱户优伶低头行礼么?”
此言一出,其他那些童生都露出敌视的目光……他与他们身份不同,他是个贱户,根本没资格参加考试……这人当真狠毒,说出这番话,就算湄生能侥幸入学,也会被同窗鄙视欺压。
湄生知道,这个禽兽想毁了他!他后悔当初那晚就应该一刀结果这个禽兽!
也许,他的命运也许就该如此……只是,想起她,心中却生出无比的钝痛……她的一片苦心,终化为泡影了……对不起……
此时,他那粉嫩如花瓣的唇微微扬起一丝彻骨的冷笑……伤心已极,泪却流不出来。凤目望向陆子皓,凛冽如冰刀,满是蔑视。
陆子皓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颤,更加恼怒。他讨厌这个少年的目光,看上去会生出一股深深的寒意,透骨入心。他眯着眼睛,想继续在众人面前羞辱这个优伶:“勤湄生……”
还没等他说出来,湄生冷冷打断他说:“大人,请把我的履历还我!”
“什么?”陆子皓惊异的看着湄生,他不敢相信,一个如此低贱的伶人竟然敢当堂打断他的话。
正在愣神的功夫,湄生已走到他公案之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亲供”,撕得粉碎……
扬声说:“如此顽腐,如此庸溃的学政官,被你点中是我的耻辱!这案首,不当也罢!”
他不会等这个禽兽说取消他的资格,他不会等这个禽兽赶自己下堂,他活着,只要这口气在,这身傲骨和这份尊严,就永远不会失去!
纸如纷飞的白蝶,漫天飞撒,只见那个风姿飘逸的少年,昂首挺胸,迈步走出大堂,阳光中那袭白衣格外醒目。飞扬的衣袂,飘然若仙,令所有人的目光中只剩惊艳……
虽然天气十分晴朗,可躺在床上的少年面孔却透出一股了无生气的灰暗,他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对坐炕沿上的少女,说:“对不起,浪费了你的一片苦心!”
谨惜极力忍住泪水,攥住他枯瘦的手,说:“都怪我,都怪我!给了你希望,又生生把希望夺走!”
“不,希望……很美好!我很幸运,曾经拥有过它……”那双凤目失去了华彩,只剩下一片黯然。
自从他回到渔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失去了灵魂。
“我要去找那个学政评理!他凭什么取消你的资格?”谨惜嚯地站起来,眼中都是怒火。
湄生一把拉住她,垂着眸子,说:“那个人……就是差点侵犯我的禽兽!”
“你说什么?”谨惜瞪大了眼睛。
湄生咬着牙说:“那个陆子皓,就是让我差点自尽的禽兽!”
谨惜只觉身上的力量都流失掉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怎么会犯到那人手里?
突然,门被重重的撞开,只见湄娘如疯了般扑到床边,抓住儿子,问道:“你说什么?那个人叫什么名?”
“娘!”湄生没想到娘竟然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不想让娘担心,只说是没有考中。湄娘还一直安慰他说,下一科再努力……
湄娘急促的喘息着,空洞的眼尽是恐惧。她颤抖着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湄生冲谨惜摇了摇头,谨惜担忧的扶起湄娘,道:“湄姨,你身子不好,还是上床休息一会吧。这些事我会帮忙的……”
“不!”湄娘疯了般推开谨惜,狠狠抓住儿子的手,吼道:“快点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湄生从未见娘如此失态,他被吓坏了。轻声说:“他……叫陆子皓。”
湄娘突然愣住了,像一尊暴怒的雕像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
湄生声带哭腔,说:“娘……你弄疼我了!”
湄娘这才突然清醒般松开手,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她突然站直,掠了掠凌乱的头发,整了整衣襟,对谨惜说:“蒲公子,能不能请你带我去见见他?”
“娘!”湄生急了,拉住她道:“娘,你不能去!不要去找他……我,我不想考了!”
湄娘淡淡的说:“不要怕,娘不是去找他评理。娘是去讨账的……一笔陈年旧账。”
湄生和谨惜不禁心中紧张,觉得湄娘行径古怪。他不由的问:“娘,难道你认识他?”
“嗯……”湄娘此时已变得十分平静,那灰色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波动,像是一块沉睡万年的坚石。她说:“我要去见见他,把过去欠咱们的账了一了。湄生,你好好在家呆着,娘去去就回。”
“不要!”湄生摇头。
湄娘坚定的说:“你不带我,我自己也能找到!”她摸索着拿起倚在墙边的竹竿,向门外走去。
湄生忙跳下地,穿上鞋追了出去……他知道娘的脾气。
谨惜看出来这次一定阻拦不住湄娘的,只好和湄生一人一边,扶着湄娘走到津渡。看着湄娘面色肃然,他们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宁。
从渔容到东泽府要走两个时辰的水路,谨惜的时间不足,只能送他们娘俩到渡口。可心中却着实放不下,悄悄拉了一下湄生,说:“千万不要跟那畜生起冲突,有什么事回来再想办法!知道吗?”
湄生点点头,说:“放心……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这时渡船到了,湄生扶着母亲上了船。
船渐渐远去,隔着一湖水色,看那白帆映着蓝天,谨惜心情却无比沉重。
来到学政的行辕,门口差役拦住他们。湄娘挺直身子大声道:“告诉陆子皓,故人来访!”
差役不由得吃了一惊,打量起这个竟敢直呼大人名讳的布裙荆钗的瞎眼妇人,态度也客气了几分:“那……两位稍等片刻,我进去通报大人。”
陆子皓听报沉吟一刻,还是叫差役把那俩人请了进来。
当他看到湄生时,面孔罩上一层寒冰。冷冷说道:“来人,把这两个贱民给我赶出去!”
“且慢!”湄娘厉声道:“陆子皓,你可还认得这个?”湄娘的手中拿着一枚形如碧桃的玉佩。
陆子皓大惊失色,站起身道:“你……你难道是……”
湄娘平静的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娘!”湄生紧张的拉住娘的袖子,却被她轻轻推开。
“你先出去!”
湄生从未见娘如此严肃冷漠的对他,心中像是失去什么似的,停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垂下。他又看了一眼额头冒汗的陆子皓,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态度十分诡异。可他不能违背娘的意思,只好退出门外,心如乱麻……
“你……你难道就是当年那个……”毕竟时光如箭,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陆子皓也不敢确认。他只是极仔细的观察着这个妇人,想从她此时枯槁的容貌中搜寻当年的影子。
“是!我就是当年紫宣阁被你买来开苞的雏妓!”她大方承认,蜡黄的脸上露出阴鸷的笑。
当年,因参与推翻三大功臣案而被擢升的他当了户部江西清吏司郎中,前往江西赴任。行到渔容,客旅寂寞到青楼饮酒,因那一个美人如乳燕般清丽的唱声而一时冲动买了她的初夜……那时,他早已醉得不醒人事,只记得他一夜欢愉后甚至把家传的玉佩都丢失了。不过是一场露水狂欢,他怎么还能记得住那个女子的长相?
没想到多年后却在这里重逢……不过,她若想以此要挟他,就打错了算盘!官员逛青楼最多也就是罚俸,事隔多年,只要不承认又能奈他何?
“你想为你儿子事了头吗?只可惜事情已经结束了,当时是他自己撕了亲供,并非本官赶他出去的!”陆子皓故意提声音,罢出一副官腔,他会用种种理由让这个女人知难而退,对付这种痴心妄想的人他有经验!
湄娘听了却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笑的话。她狂笑的样子让陆子皓不禁皱起眉头。暗想,也许可以把她当疯子关起来……
“陆子皓,我是来跟你算笔陈年旧账的!”湄娘向前走去,直到他的近前才停下脚步,阴恻恻的说:“你可还记得清远侯罗家?”
“罗家?!”陆子皓不由得面色一寒。
罗侯爷当年也三大功臣之一,当年国家刚刚建立,百废待兴,还未行科举。他这个落魄的书生只不过靠摆字摊赚此微薄的钱财,勉强糊口。若不是罗侯爷把他招进府写些文稿请帖,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际遇能爬到这个地位吧!
他不由得心中一颤……正是因为他可以接触到罗侯爷的书信文稿,又能偷出罗侯的印信,掌管厂卫的权公公才会找到他,让他……伪造一份与襄阳王密谋造反的罪证!他知道他的命就掐在人家的手中,如果他不去做,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当他终于官袍加身之时,罗侯爷全家所有男丁都被推到午门斩首,听说那天被砍的三大功臣党羽就有几万之众,鲜血染红了整个午门前的青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