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守陵人沿青石小径到了清水河边，才发现原来三月三的鬼市比人间节庆更是热闹。也不知冥间的鬼魂用了何种手段，竟使那清水河两岸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个个牌坊鳞次栉比，一座座戏台争奇斗艳，更有那巧夺天工的花船在水中摇摆，悠扬的弦乐回荡在整条清水河上。
“这也是鬼市？”我咋舌。
“怎麽不是？”守陵人一副自得模样，悠然道：“三月初三春正长，清水河畔乐自享；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扬。”
“怪不得你一直想回京都城，原来还有这般好处。”我点头：“看来做鬼也不是那么孤单怕人的一件事。”
“只要想得通透，做鬼其实也不错。”守陵人不知从哪儿弄了把纸扇，呼啦一下在手中打开，轻摇几下：“若想不穿的话，就算是做人亦不会自在。”
“唔....”我沉吟片刻，不置可否。虽然守陵人这番话说得自然，可我亲眼见他当年在桃林中的凄苦相，活生生捱过数百载光阴才换得此刻的惬意，可见这些个道理极难想通透。他个老鬼都磨了这么多年，想必我这样的虫子更是抓破脑袋也堪不破，相比之下，还是活着更好些。
“小虫儿，出甚么神？”守陵人见我怔忪，便伸手在我面前乱晃：“莫不是被街上的美女迷花了眼？”
“开玩笑。”我不屑道：“说实在的，我还没在凡间看到甚么美女能入眼的，大家倒全说我好看。”
守陵人听完后扑哧一乐，拉着我到一座戏台的后面，指着面铜镜说：“告诉你件糟糕事，像你这样的虫子到阴间后，可是会露原形的。”
“嗄。”我连忙凑近一看，果然铜镜中映出一个身影，穿得人模人样，可长着张肉虫脸，黑喙皱皮，真是.....丑不可言！
“伤心了？”守陵人打趣道：“你这般模样，奕王只怕会嫌弃。”
“胡说...八道，他本就知道我是条虫子。”我口中逞强，可心里开始打鼓，奕王这鸟人疙瘩得很，从前就老说我蠢，现在讲不定真会嫌弃我丑。
“再告诉你件要命的事情，”守陵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生魂到了鬼市后，会渐渐忘却生前之事，只记得一些要紧的关键，你猜你家王爷可会记得你？”
“自...自然是记得的，”我捏了捏身畔的腰带，倔声道：“我跟他亲热过的回数，双手都数不过来，定情难道不是凡人最要紧的事？”
“当然，当然。”守陵人听我话音变调就连声称是，打了个哈哈将话题一转：“再走一段就是梵天大王的水席，如果不出意外，你家王爷定会在那里喝酒。”
“梵天大王是谁？”我问。
“梵天大王嘛，可是个厉害角色。”守陵人脸上闪过一丝阴郁：“小虫儿，你可听说过魔罗？”
“魔罗？我见过啊。”我诧异道：“就在今天下午，我在清水河下游见到个魔罗，还跟我抢食，它可比我丑多了。”
“抢食？”守陵人失笑道：“小虫儿，你见的若真是魔罗，他可不会与你抢食，直接吃你倒是可能。”
“不至于吧.....”
“魔罗是厉鬼成魔变化而成的，可与佛为敌，比你厉害多了，”说到此处，守陵人顿了一顿：“不过他们自持身份，一般不跟人轻易交手。这个梵天大王便是魔罗中的首领，名叫波旬。”
“魔头！”我下了个结论。
“可不是，不知为何，这魔头在年前忽然来到京都城外，这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守陵人叹息道：“虽然他并无异常举动，可多少有些乱了此地的秩序。”
“哈，”我脑子灵光一闪，合掌大笑道：“他比你厉害，所以抢了你的生意。”
“甚么叫抢生意.....”守陵人讪讪道：“魔有魔道，鬼有鬼路。我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客气的很。”
“怪不得我看未央殿里摆着的那个龙纹罐眼熟，原来是你的家伙。”我抓着守陵人的痛脚，穷追不舍道：“想必原来大家都供奉你，可这梵天大王一来，就分了你的香火。”
“你这小虫儿，在凡间只过了一年多，就学刁了。”守陵人哼道：“跟着你那奕王爷，果然越来越坏。”
“这不是越来越坏，只是懂得了些人间的道理。”我得意道：“我可不再是那隆山桃林里那条傻呆呆的虫子了，你别想糊弄我。”
“不糊弄，不糊弄，”守陵人恨声道：“我可从来都不糊弄你，让你吃亏的自有他人。”
“谁？”
“不告诉你。”
“屁咧。”
“就不告诉你。”
“鬼。”
“鬼也不告诉你。”
我和守陵人嬉笑斗嘴，不知不觉便来到清水河的上游，前方出现座富丽堂皇的水榭，远远望去里面摆着几桌酒席，却看不清客人的面目，我正想走上几步，倒被一个小鬼拦住。
“慢着，可有请柬？”
请柬....可真是没有，正踌躇中，守陵人替我解围：“他没请柬，可却是我带来的。”
“原来是公子小白，”小鬼一见守陵人，态度顿时两样：“您带朋友来喝酒，大王自然是欢迎的，快请，快请。”
哈，好个势利的小鬼。
我边走边向守陵人低语道：“原来你叫小白，怎的从前倒没见你提过。”
“这个....”守陵人略显不自在：“这是旧名，不足一提。”
不足一提？见鬼，估计是他嫌名字简陋，不愿让我知道。这家伙平白叫了我这么多年小虫儿，却不愿让我叫他小白，真是小气啊小气！
进到水榭，自有引路的小鬼将我们带到一桌酒席前，才刚坐下便听得耳边一阵爽朗笑声。
“呵呵，今天真不知是刮的哪阵仙风，竟来了这么多朋友捧场。”
话音刚落，就见名气度轩昂的男子来到我们面前，举杯向小白敬酒。
“哪里，哪里，梵天大王客气了。”小白回敬道：“我也是来了朋友，借你的地盘请他喝酒，真是叨光。”
“哦，朋友？”那男子果然就是梵天魔罗，听小白一说便将视线转向我。
“这是我那隆山的旧识，化人之前原是条金蚕蛊王。”小白向梵天大王介绍道：“也是刚进京没多久。”
“不错！”梵天大王上下打量我几眼，笑道：“都是同道中人，正该多亲近亲近。说到朋友，我这里也来了个贵客。”
“哦。”小白故作讶异：“不知是怎样的贵客？”
“是人间的一个王爷。”梵天魔罗侧了侧身，让开一角。
果然主桌上坐得一人，身穿一袭白色广袖长袍，乌发束顶，眉目清隽，面容秀美，脸上有股说不清的冷情之色，远远一看竟有几分飘逸的仙气。
正是我那失了魂的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