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裂幕的雷电,轰响着、劈闪着,在邺城上空诡异而现。雨,点地、洗窗、倾夜、积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暴雨,如天界洪水,分洪到了低矮的人间。
袁府,犹如一座沧桑的古寺,在水洼中,沉沉着冰冷的身躯。
殷咛从床榻之上支起身,扯起被角,给正在身边熟睡的小凉盖了盖。再披衣坐起,目光怔怔地望向了电光频闪的窗。
容,没有回来,被曹操留在了身边。会是侍寝了吗?
殷咛有些茫然。她一直都琢磨不透:和自己并不喜欢,甚至憎恶的人睡在一起,对容而言,为什么会像吃饭一样平常?她就没有自己喜欢的人吗?如果有,那个人,又会不会原谅她呢?和容从小长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什么自己好象从来不曾了解过她?师兄命她去勾引曹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晚的,对不对?难道在他心目中,殷氏集团的女人为任务献身,是天经地义的?那么,若是换成了我呢?
殷咛心绪不宁、乱七八糟地想了半天,头疼,看来要失眠了。按一按太阳穴,她轻轻地下了卧榻,伸手推门。门外,风雨交集,夜湿如潭,一阵阵夹杂着冷雨的风不住地撩动着她的衣裙和长发。
低下头,她依在门边,将始终握在手里的那个皮套机械地来回开合着,心里,是一大块失落的空。
刀,就这样没了。当初,为了给破的这把刀配个合适的皮套,她甚至亲手画了草图,量了尺寸,跑了好几家皮制品加工店,把刀放进套里的时候,心里还美滋滋的,觉着自己根本就是‘心灵手巧’这四个字的杰出代表。可如今,套子再精美,又有什么用?
看看暴雨,觉得心情比雨天还要郁闷,叹口气,转身正准备回屋,却听雨夜中,突然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不说句话再走吗?”
殷咛一怔,破?连忙探出头,只见那个修长高大、清冷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旁边的屋檐下,独自看天。
心,突然间怦地一跳。晕,你紧张个什么劲?他吃人吗?吃,不吃,吃,不吃……
手,下意识地将皮套握的更紧,有点汗。
“过来。”破回过头,看她,声音透过雨水,显得清凉而温柔。
温柔?靠,这两个字什么时候,也可以用到他身上了?
这家伙好象是刻薄、冷酷、凶残、嘲讽、无情无意的代名词嘛……
那么现在,他,他想干嘛?殷咛一边不安地揣测,一边警惕地走近。先是抬眼,与他四目一个相对,再靠住墙,扭头向雨中看去,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夜中的雷电,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却,静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微翘的屋檐伸出薄薄的水帘,悬垂在两人面前,是夜色轻流的水晶。
一起看雨,无言。
片刻之后,破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她的手上:“是什么?”
“没什么。”殷咛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刚想掩饰,破已经捏住了那只手,执著不放。只好低着头,张开,亮出的那个空皮套,就好像一个脸红的姑娘,在羞涩地躺着,静静无声。
“我就知道。”破的声音很柔。
“知道什么?”
破轻轻地拿起那个皮套,然后,摸出一把闪亮的匕首,将它放了进去:“送给你的。”
说着,关上皮套,大小正合适。递还给殷咛。
啊?!一阵莫名的喜悦,突然像小鸟般扑腾着翅膀,一头钻进了她的怀里。连忙打开套,取出匕首,尽管夜色黯淡,可那锋利的匕首依然闪烁着青铜色的寒光。
“哈,好漂亮啊!”殷咛的眼睛晶晶亮,手指在匕首上轻轻地抚摸着,清凉的锋刃、古朴的刀柄……
“噫?”她突然触到了一个奇怪的铁铸图案。
“是我用打铁铺里的铁水浇铸上去的。仔细看看,是什么?”破靠在墙上,笑。
殷咛歪头瞅瞅他:“你做的?这匕首是你在打铁铺里做给我的?”
“恩,时间太短,手工有点粗糙。”
“怪不得从‘落花楼’一回来,你就没人影了,原来……”殷咛望着他,眼里闪啊闪的。
“什么原来可是,让你看那图案呢,走什么神。”
“我看我看。”殷咛连忙取出微型电筒,照在那匕首柄上。
“是什么?”
“恩……好像,是个动物。”殷咛认得有点费劲。
“聪明。那是什么动物呢?”
“这个……”殷咛有点冒汗,老实说,这个实在是,有点四不像嘛,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四不像,他会掐死人的!那么,这么长两个触角,这头,这身子……
“呃,看出来了。”殷咛终于鉴定完毕,点点头,相当的自信。
“噢?”破的眼睛一闪:“是什么?”
“是具有漫画色彩的抽象派风格的……”殷咛还是不敢确定,小心翼翼地瞅了破一眼:“蚂蚁?”
“……”破看着她,发现自己完全失语。
“不,不对吗?”殷咛悄悄缩了一下脖子。
“算了,你还给我吧。”破一把就将她手上的匕首夺了回去。
“不要不要,明明说好了送我,怎么可以再拿回去?”殷咛急了,扑上去抢。
“你看不出来就不送了。”破有点气。
“好好好,我再看看,行不?”殷咛急得脸都红了。
取过匕首,她拼命地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使劲地咬着下嘴唇,死死盯住那个稀奇古怪的图案,心里一个劲地哀号:上天啊,大地啊,你可千万要保佑我猜对啊!
“是什么?”破盯着她,追问。
咽口唾沫,殷咛硬着头皮冒猜:“是爬行类。”
“错,哺乳类。”破耐着性子。
“会叫?”
点头。
“公的?”
“母的。”破的脸色十分难看。
“……”殷咛瞪着那只母的会叫的哺乳类动物,实在是目瞪口呆,天哪,这天底下,有哪种哺乳类动物,会长这么长两只耷拉下来的触角?
“能不能,让我回去再研究研究?”终于,殷咛依依不舍地抓着匕首,可怜巴巴地看着破,说。心里指望着能悄悄拿给师兄看,依他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出来吧?
“不行!”
“大哥……”殷咛不得不开始撒娇,谁叫自己笨哪?
破实在有点恼火地看看她:“难道,我的手艺就真的这么差?”
“不,不,不,千万不要否定自己,都是我太笨,你这把匕首好的一塌糊涂。”殷咛真的要滴汗了。
“算了,看来真的是你笨。这个,”破指指那长着触角的动物,很认真地说出了两个字:“是猫。”
“……”殷咛以一种旷古奇闻的目光不敢相信地看看那‘猫’,再看看破:“你,确定?”
“废话!我自己弄出来的我不确定?”破的脸上挂出两条黑线。
殷咛揉了揉眼睛,死命地端详着那‘猫’,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具备猫的任何一种特征,只好无奈地看看破:“大哥,你耍我呢吧?”
破伸手就要夺那匕首,殷咛连忙护住:“好好好,是猫是猫!”
破哼了一声,有点郁闷的样子。
“那么,呃,你可不可以略微地点拨一下我,什么猫,能长出这么长的,耷拉下来的触角?”殷咛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触角?谁告诉你那是触角?”破的声音极度发冷。
“那,那分开在脑袋顶上,不是触角是什么?”殷咛指指那‘猫’,很疑惑地问。
“那是,那是……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只是母猫。”
“恩。”
“一直就觉得你像只猫,所以才铸上去的。”
“恩,恩,了解了解,接着说接着说。”
“那么,一只猫,怎么才能看出是母的呢?”
“是啊。怎么看出来呢?”
“我只好……”破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居然开始打绊。
“你只好怎么样?”
“我只好给这只猫的脑袋上,扎了个蝴蝶结。你说的触角,其实是、是那个……蝴蝶结。”破的声音越来越小。
殷咛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全身直抖,花枝乱颤,声都变了:“蝴、蝴蝶……结?你是说,这是一只……扎着蝴蝶、蝶结的、猫??”
“笑?还笑?不许笑!”破低声威胁她。
殷咛连忙捂住嘴,结果捂漏了,颤抖着肩,又呵呵地笑了出来:“大哥,我也不想笑啊……可是,可是,真的,很想笑……”
“好,你慢慢笑,我收回!”破板着脸,去夺匕首:“还给我!”
“不给不给!”殷咛笑着死死抓住,破真的要抢。殷咛直接闪身,跑出了屋檐,往雨里躲,破就跟着在雨里夺,一个笑的不行,一个气的不行,两人抢着抢着,头发也湿了、衣服也湿了。突然,他们彼此的肢体在一个拉扯中如磁铁般猛地相吸而附。
世界,在那一刹,静止了,只剩下了雨,还有雨中相视的两个人。
“真的吗?这只猫……真的是……为了我吗?” 殷咛仰起的眼睛,如水湿润,颤颤的睫毛,在可爱地拨拉着纷落的雨珠。
破不语,只静静默然地注视着她,眼里闪动的光,干净的如同魔幻世界中的水晶,似乎要在那一刻,看透她的前生后世,看透她的爱恨得失。
殷咛的脖颈忽然无力支撑地一个瘫软,头,在一阵迷醉、眩晕中轻轻的后仰……闭上了眼,觉得自己在破的搂定、凝视中,犹如慢动作下,一滴圆润饱满的雨珠,从天而降。蓦然,一个轻柔的唇,低首递来,在触到她唇瓣的刹那,“雨滴”啪的一声,落地,再缓缓地,湿了、化了……
两个人,只是轻轻的吻上,自然的晕眩,像依偎在雨中的燕子,昵喃着,用喙,为彼此梳羽,口舌的轻缠,是石上轻流的泉水,将舌尖的柔软,化作了低斟的美酒,塞外的闲云,化作了心底一声悠长、的叹息:为什么,用尽所有的刻薄与刁难,用尽所有的防备和警告,对你,还是欲拒还迎,不可,逃脱……
一道复杂、幽深的目光,终于从院落中,那两个久吻难分的身影上拉回,长剑入鞘般收在了一扇无灯的窗前。
“你,还准备容忍多久?”暗色中,是殷容低柔、诡魅的声音。
“忍到可以利用的时候为止。”殷子枫缓慢低沉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
“就不怕失去她吗?”这是殷容暧昧而怀疑的声音。
“如果怕就不会失去,那么,我怕。”
“……”
“知道吗?我可以得不到她的初吻,甚至,可以得不到她的初夜。我容忍,是因为我要得到,她的一生。”
“……”
“那是我理智的,底线。”殷子枫的声音低沉在夜色之中,恍然如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