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风正萧瑟,携着几片干枯的落叶,越墙吹下,再鬼魅般地顺着孙府花园的小径,一路轻卷滚动。
一盏青铜人俑灯,摇曳着黄腊上的火苗,将乔迤高贵窈窕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照在了她寝室那张凉薄的窗上。
“是他,叫你们来的?”随着窗里乔迤轻轻温婉的一问,她手上的绣花针已然穿过绣绷,扯起了一根细细的线。
“是。”灯旁,殷咛和老土俱是一身胡装短打的黑衣,带着股冬夜露水般的湿寒之气。
“他想怎么样呢?”乔迤美丽的双眸,静若止水地低敛在手中那方绣品上。
“他要你远走高飞,放心,我们会做好善后的,一定不会累及府中其他人,今晚,这里会发生一场意外的失火,然后,只留剩下一具烧焦的尸身。”殷咛回头,示意老土,老土从阴暗处拖出了一个大布袋。
“这是我们从城外一座新坟里请来的女尸,只要,给她戴上夫人常用的一两件头饰,再用火烧上一烧,她就能以乔夫人的身份被重新下葬,而且,绝对会葬得无限风光。”
“远走高飞?”乔迤依旧垂着眸,嘴角上却慢慢地泛起了一丝怪异的微笑:“如果奴家只是想保住这条命,远走高飞,还回来做什么?乌桓还不够远吗?”
殷咛与老土相视一眼。
“明知是死,奴家还要回来,不过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件事。”乔迤淡笑着,抬起眼来:“有一种活着,其实比死更寂寞,所以,奴家宁可死,死在江东,死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殷咛不觉一默。
想想古时的女子,处境也真是可怜,一生都只能依附于男人,好象甄宓,也是一代绝世美人,可丈夫一旦战败,就立刻沦为了曹家的战利品,为了性命,她不得不用美色去引动曹丕,又有谁问过,她的心里,爱的究竟是丈夫袁熙,还是那个毛头小子曹丕?不过是苟活而己。相对于她,乔夫人这种杀身成仁的想法,竟是一种令人敬重的精神上的自爱与自由。
“别扯这些了,老子今儿是来办事的,我不管你想怎么着,现在老子只要放火烧尸,你走不走吧。”老土皱了下眉,大刺刺地下了驱逐令,心说这女人就是他妈的烦,长着美美的一张脸,远走他乡,重找个男人嫁了,男耕女织不也挺好吗,非他妈的要寻死,不知道这世上还有n多男人到死都寻不下老婆吗?
“奴家不走,两位请回吧。”乔迤淡淡一笑,笑如灯下莹闪的雪花,致美。
“你!”老土冲上去就想硬来,被殷咛一把阻住。
“夫人,你死前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殷咛的眼睛,透着一层诱惑的光。
几秒空白。
“想,”乔迤突然抬起眼来,眼里的光,一片凄楚莹莹:“可他说什么都不肯见我,就算我亲自去他府上,逦儿将他拽到我的面前,他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所以,我很想再见他一面,想问他几句话,姑娘你,能帮我吗?”
“能,可怎么也不能在这儿见吧?你说个地方,我带他去。”
一个偏离,绣花针立时便在乔迤的指上,戳出了一粒鲜艳的血珠。
又是几秒的空白。
“什么时候?现在?”乔迤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将她希冀的目光,深深地探入对方的眼,似想辨出她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对,就是现在,我自有办法把他弄去,你只管说个地方,候在那里就行。”
“不好啦!失火啦!快来人哪!救火呀!”被火光映红的孙府内,传出阵阵惊叫和人仰马翻似的慌乱扑救声。
远远地看一眼那间火势凶猛,正在掉落火炭梁柱的寝室,殷咛暗暗松了口气,将乔迤一个转手,推给了老土:“你护着她等在那里,我去找他!”
“丫头!”老土连忙一把扯过她,再低低地附上一句:“你搞什么,把她骗出来就行了,还真去找呀?最好不要擅作主张,节外生枝,小心会搞出别的事来。”
“哥俩抬,人在江湖,说出来的话,要有九个鼎那么重的好吧?就这样啦!你乖乖的陪她去!我一会儿就引那人来!”殷咛哄孩子似地拍了拍他,紧跟着闪身而逝。
“喂!靠!九个鼎?都不知被你忽悠多少回了,也没见赔我一个鼎!”老土不满地嘟囔一句,再反手,唰地一把将乔迤拦腰抗起:“我说!老子这辆人肉车是要收费的啊!你身上带钱了没?”
“贤弟,夜这么深了,还没睡?”周瑜起手推门,步入了破的衡云居,却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刚从他身后那条夜色弥漫的小径中,悄悄跟来。
“公瑾兄不也一样?”破在灯下,持着杯酒。
“今晚,能办妥吗?”
“能。”
周瑜轻轻地舒了口气:“多谢贤弟!”
“客气,坐下来喝一杯?”
“好。”周瑜点点头,坐上卧榻:“愚兄正好还有点事,想找你说说。”
破突然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目光,冷冷地射向窗外,示意有人。
果然,一道疾影就在这时“嗖”地一声破窗射来,再撞上屋柱,掉落在地。
周瑜上前一个伏身拾起,就在灯下一看,却是块很新鲜的竹片,上面赫然入目地写着一首诗:江上青峰云倒影,村旁小菊半日香,黄烛滴落多少泪,只因玉台少衣裳。
周瑜看着那诗,不禁凛然一怔,眼里,随即放出了一抹奇异惊疑的暗光。
“想知道是谁猜出来的吗?跟我来!”窗外,是一个低压了声的女子。
闻声,破刚刚按在手里的那把锯齿圆刃,不觉悄然一顿。
深夜凄冷的吴县城外。
一座百十多级台阶,玉石筑就的高台上,此时正有月迷蒙,有风凌乱,有人孑立,有箫幽远……
独自追出府邸,一路觅影来的周瑜,不觉在那似曾相识的箫声中顿下脚步,仰面立在台下,怔住了。
“她要见你,否则死也不走,我们没办法才诓你来的,快上去吧。”引他来的那个女声,突然从暗影中随风掠过,自周瑜的耳边,吹过了一道清凉微潮的寒气。
“你是谁?”周瑜警觉地扫过四周夜色中的野树荒林,心疑有诈。
“她是我的人,公瑾兄不必多心。”不知何时已追至身后的破,替她淡淡地递出一个回复。
周瑜闻声,这才放下心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着那高台上,一步步拾阶而去。
“我是你的人?”坐在暗处一根树桠上的殷咛,一边望着周瑜的背影,一边嘲讽地哼了哼,仿佛自问。
“我说的意思,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破冷冷地抱着臂,也在远望周瑜。
“噢?却不知公子您,以为我想成了哪个意思啊?”殷咛晃了晃脚,支着树杈,仰头看月。
“……”
唇离,箫停。
冬日凄迷微朦的月光下,迎向周瑜的,是一个衣袂飘飞,发丝轻挽的如仙美女。只因石台高筑,她的身后,便如天幕轻展,映衬着一片夜色迷离的暗蓝。
“记得在好多年前,奴家刚值豆蔻(古时人指的豆蔻是12岁),曾随母居于吴郡,路过这里。那时,”乔迤看着面前这个令自己朝思暮想,高大英俊的男人,吐出的声音,恍若幽谷中的柔兰:“便听说这个高台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凤凰台,只因曾有一位多谋善断,气度恢宏的少年英雄,在这里弹过一曲《凤求凰》,引得无数吴郡少女为之心动不已。这位少年不但文武双全,而且精通音律,是以有谣谚道:‘曲有误,周郎顾。’乔迤自此,便将周郎你的名字,刻在了心里。”
转身,乔迤手握长箫,抬眼望向远远的天际:“后来又过了几年,娘亲病故,奴家不得不随父回往皖城,临行前,奴家下定决心,暗暗打听到了你的府宅,还托人递去了一首诗,不知你还是否记得:斜柳闲提三两绿,与风扫径迤逦身,春来欲引周郎顾,凤凰台上立箫人。”
风起,两人相对而立的衣袖,飘洒若飞,似近在人间,又,远若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