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城外,一处隐蔽无人的荒草亭前,几名身穿铠甲的亲兵正在往两辆双马辎车上装载着远行的用物。
殷咛依在旁边的树上,诡秘暗笑着瞥了一眼郁闷的老土,再搂过小凉,与他一起翻看着手里的那个钥匙扣,却见那只不锈钢的扣环上,果然挂着个毛茸茸朱古力色的小狗熊,黑鼻子,豆豆眼,甚是可爱。便忍不住捏了捏熊肚子,好硬!想想也是,这么小的玩意儿,得装进去整整一个压缩版的降落伞,不硬才怪。
她正自拿在手里端详,却听得一阵马蹄声来,抬头,只见远远的有人在扬鞭起尘地骑马奔来。
“破!”那马刚被勒定,一位儒将模样的人便自翻身跃下,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破的面前。
“令史大人!”那几名亲兵见得来人,连忙上前施礼。
破也看着来人,微一点头:“伯言(陆逊的字),你公务在身,怎么会从西曹赶来?”
陆逊没理那些亲兵,直接将破引到一边,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轻语道:“周郎让陆某来送君一程,他让我带话给你,孙将军那里他已帮你急告丁内忧,只说是你家老娘病故,无人料理,连夜出城了。将军也没有多问,你自可放心。”
“知道他要我去做什么?”破静静地一个抬眼。
“不知道。能让他顾虑重重,暗地将陆某召回来为他送这口信,想必此事定然机密重大,你们不说,我便不问。”陆逊立刻敛目谨言。
破,不禁缓缓地勾起嘴角一笑。
果然,只有这样洞察秋毫却又处事低调的陆逊,才能在将来,成为孙权帐下又一位智勇兼备的大将奇才,不过那场令他名声雀起的夷陵之战,还要再等18年,自己显然是看不到了。
陆逊自然不知他在想些,兀自摸出一把玉圭递上:“再有,到了涨海徐闻渡(汉代最大的沿海港口之一),只需手持此物,前往水军寨中寻一位名叫甘平的楼船校尉(水军军官),他若见了这把玉圭,自会听命于你,所需楼船、士卒及一切用物,全凭阁下调用!”
“楼船?”依树而靠的殷咛转了转手上的小熊钥匙扣,再,歪头瞅向小凉:“听上去,好像蛮先进的噢。”
数天之后。
倏忽几只海鸟低掠,带出一片云淡天高,波潮跌宕。
湛蓝无垠的吞天大海上,一阵阵微起腥咸的风,正将船甲板上的众人吹得发丝凌乱、衣袂狂舞。
“咛姐姐!快看啊,那些是海燕还是海鸥?”小凉指着飞过的海鸟,兴奋的双眼闪亮,连连追问。
“那是海鹘。”阿娄力见怪不怪地歪坐在一根船帆鼓胀的桅杆下,摸摸脸,从上面随手撕下一条血痂,和着鲜血,伸舌卷进了嘴里,活像只捕虫的青蛙。
“甘平,”破抬起头,扫了扫眼下这艘列矛树旗的三桅楼船,着实没有想到,汉代的造船技术会如此发达,它完全称得上是高大巍峨,水上堡垒了:“这船有高多少?”
“高18丈,能载重5000石。”侧畔,一名身着玄甲,手托兜鍪的黑脸大汉立刻应声答道。
“我们想了解一下它的构造。”殷子枫也在一旁举头打量。
“诸位请看,这艘楼船共分三层,第一层是庐(就是房屋),第二层因高居其上,便称飞庐,最上那层便是雀室(古船上的望台,士兵在里面守望、警戒)。每一层的四周都设有半人高的护墙。第一层的四周又被木板围成“战格”,防护墙与战格上都开有箭孔、矛穴,既能远攻,又可近防。至于这甲板,宽阔的甚至可以行车、骑马。”甘平指点着,话语间颇有些骄傲得意:“最重要的是它下水至今,行程万里,依旧是固若金汤!”
“哼,还是别把话说的太满,明天,俺们就会开上一条你从没去过的海路,那里的狂风巨浪,足可以将你这条破船劈成烂柴。”阿娄力拍拍身下的木板,大刺刺地瞥他一眼。
“你说什么!”甘平闻言不禁勃然大怒,他早就看这个歪门邪气的家伙不顺眼了,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口放厥词。
“俺……”阿娄力正待还嘴,却见殷子枫无语地瞥向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吓,闭了嘴。
“他说你这条破船是木柴做的,哇咔咔,木柴!!你听听,你确定自己可以容忍这样的评价吗?忍吗?不忍吗?不忍吗?忍吗?”公公鸟惟恐天下不乱地从船帆上一个飞落,站在船舷上翘着长出新尾巴的屁股,一边伸脖摇舌地晃着身子,一边挥出翅膀,双爪快速地移动跳跃,做出拳扫腿状:“天哪,我感觉得出来,你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打一架吗?打吗?不打吗?你的内心正在矛盾中挣扎,哇咔咔,这实在是太痛苦了,别想那么多了,你的卧推多少?深蹲多少?你行的,扑上去吧,你是一个男人,要为自尊而战,一个左勾拳,再接一个右直拳,晃掉对手进攻,再跟着一招毙命的绝世扫踢,那就直接(格斗术语,意为击倒并获胜)了……”
殷子枫和破不禁彼此相视一眼。
紧接着下一秒,殷子枫已闪电般地抓过了那只正在乱踢乱打兴奋不已的鸟。
“喂喂喂!干什么?为什么掐、掐我?你想谋杀亲鸟吗?主……主人!你家男人突然翻脸,要杀你的鸟宝宝啦!快阻止他啊!!”公公在殷子枫的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冲着殷咛拼命翻去求助的白眼。
殷咛抬手捂了捂嘴,打个哈欠,睡眠不足地看向殷容:“这是哪儿来的海鸟哇,唧唧喳喳的这么吵?”
破抱着双臂,冲甘平将头一摆,示意他可以走了。
甘平只得收起眼里的恼火与尴尬,抽身退下,去督看分坐在船舷两侧,那十几名不断摇橹的手下。
“主人,你放了它吧,它就是乱说了几句,罪不致……”玩具梦看了看殷子枫的脸,把后面的话又小心地揣回了肚子里,溜到一边。
“我想也是时候了,说说看吧,”破抬起眼,静静地看着那鸟,问得舒缓,阴沉:“你,究竟是谁?”
“我?我?呵呵……本鸟……本鸟忘记自己是谁已经……几个月了……这个……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吗?”公公鸟滴溜溜地转了下眼。
“你真的认为,失忆可以帮助你在大海里游泳?”殷子枫旭日和风般地一笑,将公公的那对翅膀紧紧地别在了鸟背上,再将手一伸,伸出了船舷。
“干、干什么?不要松手哇!”公公鸟探头看一眼身下浩瀚无底的大海浪涛,吓得连忙将眼一闭,鸟毛乱颤地大叫起来:“主、主人!主人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哇!我是失忆的呀,我是无辜的呀,我是可爱的值钱的鞠躬尽瘁的呀!”
“咛,它不说,怎么办,就这样扔下大海?”殷子枫征求意见。
“师兄,它可是只鸟哎,你怎么能这样做?”殷咛皱了皱眉,娇嗔不满地瞥他一眼。
公公不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在海风中,无限深情地伸脖赞美:“噢,主人!我的主人,你可真是英明睿智善良迷人菩萨心肠!只有一句话,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你就让整个世界充满了爱和阳光!”
“要知道,对付鸟不比对付人,光别上翅膀是远远不够的,万一扔下去的时候,翅膀被挣开了呢?”殷咛瞅一眼殷子枫,再伸手拾起甲板上一条粗重的长铁链,阴森森地歪头毒笑道:“所以,我的建议是,把它绑到这玩意上,再扔进大海,以便使我们能够真正做到毁尸灭迹,逍遥法外,杀鸟不见血……”
“不不不要啊!!”公公鸟连忙一声惊悚大叫,全身都跟着颤栗起来。
“坦白的说我不想杀生,但此行必然凶险,我需要了解这只船上的每一个人,至少要了解他的来历,否则宁可错杀,也不留患,”殷子枫将它收到眼前,让它看清自己眼里的绝决与认真:“我可不想这次行动,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人背后捅刀。”
“公、公子,要不你就说了吧……”玩具梦犹犹豫豫地扒住一堆粗长的麻绳,小心地探出眼来。
“放屁!你、你、你让我说什么?”公公的鸟爪在半空中直抖,气急败坏。
“都事到如今了,你还装什么呀,”玩具梦将脚一跺,在麻绳堆上大声嚷道:“在乌桓那天晚上,你跟我是怎么说的,现在就照实的说给他们哪!”
公公怔愣了半天,突然一个轻声长叹,目光茫然地垂下头来:“一个人,需要把他的耻辱来回说上多少次,才算尽头?”
“一个人?你……你果然……是个人?”殷咛的眼眸惊疑地闪了闪。
“是,我本身不但是人,而且……而且还是宇文诛的大儿子,宇文宫。”公公鸟的声音,虽然依旧有些鸟舌人语的古怪,但他眼底的黯淡,却分明只有人,才能具备。
众人不禁向它诧异地疑望而去。
“你们一定很奇怪吧,呵呵,堂堂的宇文大公子,怎么会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其实,我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并不是宇文诛的亲儿子,而是被他认养的一只狗,一个替死工具!”公公鸟的鸟眼红了红:“因为在他真正的大儿子宇文缺病死之后,膝下就只剩下宇文卿这一根独苗,将来的螭界,自然是要交给他去掌管,可宇文家族中的那些狼们,多数都在暗地窥觑着这个位子,而宇文卿显然是他们眼中最大、最惹眼的目标,为了他将来能够安安全全地在接手螭界,宇文诛特地认我做了义子,还到处跟人说,我才是他最钟意的衣钵传人。他故意把我推到众人面前,把螭界的各种大事交给我办,让我风光无限,处处得意,以便让所有人都把阴谋指向我,可私底下,他却总是嘲讽我,戏弄我,说我不过是一只随时会死的替死狗,无论我为他做了多少事,建了多少功,在他的眼里,我从来都算不上是一个人!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撞见了宇文卿和云浅浅的私情,当时心里那个气忿,为什么他名利、美人一个都不缺,而我为宇文家卖命这么久,到头来却什么都不会有?于是我设下计谋,故意让他们俩在幽会时被抓,这份见不得人的私情顿时在螭界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些早就想置宇文卿死而后快的人,乘机站出来发难,因为云浅浅是守宫女巫,在巫灵界是绝对不容玷污的,这件丑事令宇文家族彻底蒙羞,宇文诛一怒之下,将他们俩人贬到食色谷去看守犯人。那里有很大部分都是经我之手建造起来的,所以我会对里面了如指掌。在云浅浅被罚夺去肉身,化作一丈黑魄之后,痴迷不悟的宇文卿却依然在狱中,与她相守相伴,没有一句后悔,令原本希望他能痛改前非的宇文诛无比失望,也令我一直以来,心怀歉疚。后来,宇文诛寻着蛛丝马迹,终于查出整件事的败露是因我而起,呵呵呵呵,他气得差点吐血,以为是养了只狗,却不料是养了只狼,他恶狠狠地揪住我的头发,问我是不是以为卿儿被贬走了,我就能继承螭界;他说他就是把螭界毁了也不会给我;他说,让我死是太便宜了,让我一辈子做不成人,受尽侮辱才能消他心头之恨。所以,正如你们所见,我这个空顶着宇文姓氏的大公子,就这样被他用化形咒封掉了人形,化作了一只只能靠卖嘴来求生的鸟。”
公公一口气说完,头已无地自容地耷拉到了脚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