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凌南抬头往上看,心里咯噔一下。小日子好不容易清静了一阵,这下到头了。
楼上站的女子明眸皓齿,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她叫秦书遥,现为吏部唯一的女官,承天太后曾称赞她为女官的表率。
她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裴大人,别来无恙。”
秦书遥与裴凌南在太学时是同窗。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两个是死对头。
这事还得从沈流光这个导火索说起。
那时裴凌南与秦书遥本来相安无事,交情不算好,好歹也没到互相看不顺眼的地步。但自从秦书遥碰到了沈流光,裴凌南的灾难就来了。
沈流光在太学的时候,大名鼎鼎,追求者甚众。但他是个好好先生,对谁都是一碗水端平,一样地客气有礼貌。秦书遥苦追他无果,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裴凌南跟沈流光交情甚好,就厚着脸皮去找裴凌南帮忙。
裴凌南那时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叫信陵的男人身上,哪有空管沈流光的桃花,自然没有答应帮忙。
她说得很委婉,秦书遥听得很窝火,梁子便就此结下了。
本来以裴凌南的性子,是不跟人结怨的。秦书遥找的各种茬,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后来有一次,秦书遥居然把她跟阮吟霄夜里私会的事情给抖了出去,有证有据,有时间有情节,太学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从此女同窗们渐渐疏远裴凌南,再也没有人愿意跟她玩了。
不仅如此,北朝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官员和授课的夫子绝对不允许与女学生有私情,否则就是有辱斯文,有伤风化。阮吟霄和裴凌南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朝中,阮吟霄便被弹劾了。
从此,裴凌南恨死了秦书遥,老死不相往来,势不两立。
“裴大人,听说你成亲了,本官赶回来晚了些,还没向你道贺。”秦书遥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字字刀剑。御史台的官员们纷纷往后避让,生怕女人的战火殃及池鱼。
裴凌南没打算跟她纠缠,回头对同僚们说,“既然吏部的大人们把天字号包间拿去了,我们就去地字号包间吧?”
众同僚纷纷应好,秦书遥又说,“休想走!”
裴凌南强压着怒火问,“裴大人想要如何?”
“你喜欢的明明就是阮吟霄,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流光?阮吟霄不要你了,你就拿流光当垫背的?你……好不要脸!”秦书遥说得很大声,醉仙楼的楼上楼下被最后一句话震得寂静无声。
吏部的官员们全都挤在二楼的护栏上看热闹,御史台的官员们则面面相觑。
“我们夫妻的事,不需要向你交代。秦大人,恕不奉陪。”裴凌南说完,转身就出了客栈,秦书遥却追了出来,拦在她的面前。
繁华大街上,人来人往,众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看着这两个穿着官服的女官。在北朝,属于一个女人的最高荣耀,并不是帝王的宠爱,而是像男人一样在朝为官。
“秦书遥,你到底想怎样?”裴凌南快火了。
“我最见不得你这种女人,明明自己已经不幸福了,还要糟蹋别人的幸福!”
“够了。”
秦书遥笑了起来,凑到裴凌南的面前,“够了?永远不够……裴大人,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你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喜欢阮吟霄?他抱过你,亲过你,从此你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不是吗?”
“你给我闭嘴!”裴凌南内心的伤口好像一下子被人撕裂,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秦书遥的领子。秦书遥毫不示弱,扯掉了裴凌南的官帽,两个人就这样在大街上疯狂地扭打起来。
御史台和吏部的官员全傻了,匆忙奔出来拉架。
好半天,众人才把两个人拉开,秦书遥还在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做官!”
“有本事你就放马过来,怕你我就不姓裴!”
两个人又要冲向对方,吏部和御史台的人快要拉不住的时候,大街上响起了铿锵有力的一声,“统统给我住手!”
众人循声望过去,见一男子负手立于街头,白玉冠着乌发,流云拂过眉眼,皎如玉树,稳若青松。他走过来,宛如踏着霞光莅世的神祇,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路,生怕冒犯他。
裴凌南和秦书遥冷静下来,不止他们,所有的官吏都清醒了。
来人喝道,“你二人身为朝廷命官,当街打架,成何体统?!马上跟本相回府!”
丞相府,阮吟霄的书房,裴凌南和秦书遥一齐跪在地上。
阮吟霄坐着看书,不时咳嗽几声。从把她们带回府邸,到现在一个时辰了,他什么话都没说。
不一会儿,丞相府的管家老陆小跑进来禀报,“御史大夫和吏部尚书两位大人来了。”
楚荆河刚一踏进书房,就啧啧啧个不停,围着裴凌南转了两圈,不住地摇头。吏部尚书胡由狡是个老臣,为人忠直,进屋后行了礼就坐下了。
阮吟霄合上书,淡淡地看了地上的两个人一眼,终于说,“起来吧。”
裴凌南和秦书遥站起来,各自站到自己长官的身边。
胡由狡说,“老夫治下不严,才闹出如此丑事,还请丞相见谅。回去后,定令秦大人好好反省,不会再有下次。”他顿了一下,看向裴凌南,严厉地说,“只是,裴大人身为监察御史,职责本为监察百官言行,何以知法犯法?丞相若不严惩,难堵悠悠众口!”
裴凌南低着头,并没有辩解。
楚荆河啐了一口,“喂喂喂,胡老头,你酒喝高了吧?什么叫身为监察御史,知法犯法,应当严惩?你的意思就是,除了监察御史以外的官,就可以胡来了?”
“老夫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打架这种事我最有经验。如果没有一个人起头挑衅,根本不可能打起来。如果是我的人错在先,丞相要怎么办她,我都没有意见,但若是你的人错在先,胡老头,你别偏私,也得把人交出来才行啊!”
胡由狡向来看不惯这个阿斗,瞪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理论,转而对阮吟霄说,“全凭丞相大人做主。”
裴凌南惊讶地看着楚荆河,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阿斗其人,虽然有些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但他有那么一股子的义气,忽地不让人讨厌了。
阮吟霄说,“此次事件,实有损众官员的颜面,本相不会轻饶。但在本相查清楚真相以前,裴大人和秦大人都且留在家中思过,不得外出,听候发落。本相希望楚大人和胡大人能好好管教下属,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否则,本相也会治你们管教不严之罪。”
“是。”四人齐声应道。
“裴大人留下,本相有话要问,其他人可以走了。”阮吟霄挥了挥手,除了裴凌南,旁的人便退出去了。
裴凌南也想走,可是既然阮吟霄发了话,她又走不得。可他不说话,只顾低头看书。
她正坐立不安的的时候,老陆提了一个药箱走进来,亲切地说,“裴大人,小的给您擦一擦伤口吧?”
“不……不用了,我回家弄就好了……”裴凌南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你这副样子回去,怎么向你夫家的人解释?”阮吟霄冷冰冰地说,“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分寸都没有。当初我教给你的东西,都还回来了?”
她很想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但又实在没那个胆子。上次不过是不痛不痒地骂了他一顿,他就记仇地拿小皇帝的事情来整她。这次她要是再敢顶嘴,难保下次会不会变成什么让宁王改邪归正之类的变态任务。
老陆给她的伤口涂好药,又让府中的丫环重新给她梳了发髻,整好官帽和官袍。打点完一切之后,老陆就带着丫环退下去了。
阮吟霄抬头时,刚好看到裴凌南的眼珠正在骨碌骨碌地转,一副很想从这里逃走的模样。他又好气又好笑,责怪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当初那个总爱粘着他,一脸天真的小姑娘,早就变了。或者,先变的人那个人是他?
“谢谢丞相大人,请问下官可以走了吗?”裴凌南低着头问。
等了一会儿,阮吟霄没有回答她。
她稍稍抬起头,看到阮吟霄正伏在书桌上,便又叫了声,“丞相?”
没有回应。
她慌了,忙走过去摇了摇他,这才发现他全身滚烫,像是一团烈火。
“丞相?丞相你没事吧?!”她焦急地冲门外大叫,“来人,快来人啊!”
老陆最先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也是吓了一跳。他命家丁把阮吟霄抬回房,紧急招来了府中的大夫,给阮吟霄看病。大夫一把完脉,就开始责怪他,“不是让你看着丞相吗?他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操劳了。这病就是因为太累,才导致高烧不退,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我马上开一服药,让人煎好了拿过来给丞相服下。”
“好,有劳了。”老陆送大夫出来,见裴凌南还站在门口,便问道,“裴大人还有事吗?”
“没……没事了。”裴凌南不放心地又往房中看了一眼,听到阮吟霄叫了一声,“楚楚!……”她自嘲地笑了笑,马上转身离开了。
老陆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进房给阮吟霄盖好被子。
他听见,阮吟霄喊的是一句完整的话。
那句话是,“楚楚,你不要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