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障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睿王府位于燕京西郊,它原本叫“凤墀行宫”,是景帝登基之初下旨为元贵妃兴建的别宫,纷奢精巧,碧丽辉煌,既有南国林园清雅风韵,又有北国宫阁的恢弘大气。

    行宫在兴建之初,就有朝官上奏“国库空虚、百姓疾苦,不宜大兴土木”,委婉劝谏景帝停建凤墀行宫,怎奈当初元妃荣宠正盛,几次上表都无果。

    元妃诞下睿王,景帝大喜,当即赐名为“曦”,满月之日赐封睿王,将凤墀行宫改为睿王府,将刚满月的睿王送到凤墀宫单独抚养。景帝的儿子们,刚满月就封王的只有太子丰澈、睿王丰曦。送到行宫的抚养的,更是绝无仅有。

    栖凤宫为正宫,临水而筑,湖水已结冰,若到了春日就成了环壁笼翠,水雾氤氲;无华宫是西侧宫,依山抱水,花瓯层叠,锦簇梅菊开得姹紫嫣红;极色宫是东侧宫,矗立在一池冰凝碧色中,宛如水精龙宫。

    入夜,睿王府中灯火通明,丰曦与随从们把酒言欢,环儿是个爱喝酒的就跟着去了。玉卿待在在丹桂宫偏殿,身上又乏又脏,懒得凑热闹,传了香汤沐浴,穿了绫丝棉袍再罩上白狐大氅,斜倚在暖榻上看着窗外。

    紫金铜火盆里新添了木炭,噼噼啪啪地烧着,雪狮蜷缩在火盆旁的蒲团上,眯着眼睛十分惬意。

    景帝,曾经对元妃爱得发疯吧?玉卿观察过凤墀行宫布局之后,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景帝为元妃的儿子赐名为“曦”。

    曦,朝阳之光,日之光,日乃天至尊。至尊的光华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尊贵的呢?

    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似乎丹桂宫里闯进了很多人。

    玉卿一时好奇心起,裹紧大氅,一路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丹桂宫正殿里站了十来个花容月貌的妙龄美人,云鬓雾髻层叠累赘,金钗碧簪玉步摇。大冷的天,美人们只穿着薄烟轻纱的低胸蝉衣,微微俯身就春光毕现,熏香浓郁醉人,若月下海棠,春意锦簇,隽秀繁华。

    玉卿幽幽叹息,又是一群被当做礼物赠来赠去的女人们。

    转身正要走,却听有个女子尖叫:“看,那个女人!”

    紧接着是窃窃低语声,玉卿不愿再生干戈,脚下不停,继续往侧殿走。

    一声清亮的女声气势十足,“前面那个光脚散发的白衣女人,给本宫站住,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玉卿啼笑皆非,转头,见身后一个身着绛紫深绒斗篷的豆蔻少女,有心作弄她,“我是鬼。你是谁?”

    “啊,你真的是鬼啊?”少女跑近了,仰着净水般清秀的脸儿打量着,又拉过玉卿的手,大声道:“你不是鬼!鬼的手是冰的。”

    玉卿笑道:“我叫叶卿卿,你呢?”

    少女小声道:“我叫丰妩。你真有趣,长得又好看,跟我回皇宫做我的婢女,可好?”永安公主丰妩,薛皇后长女。

    玉卿眯眼看着丰妩脸上那纯真的笑容,那是骨子里透出的纯真。究竟是什么样的保护才能让一个深宫长大的孩子笑得如此纯净透明?薛后那妖妇把自己女儿护得滴水不露,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利用?

    “我当然想跟公主回皇宫,”玉卿故作为难地低着头,“我担心小皓。”

    果然,丰妩问:”小皓是谁?”玉卿幽幽一笑,带着她到了偏殿。丰妩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皓,不由又惊又喜,“这是什么狗?”玉卿道:“是雪狮。”

    丰妩喜得不行,连连说:“无妨,母后若问起,就说这是本宫的。你今晚就随我回宫。”

    玉卿咬唇笑着,俯身行礼:“是,公主殿下。”背着月光,玉卿眸中露出诡异而阴寒的笑容。

    “本王不准。”男人温润低醇的嗓音传来。是丰曦。玉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眸中正熊熊燃着两簇火焰,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撤。

    丰妩蹙眉,转头,丰曦的身影赫然闯入视野,玉雕般精美的面孔,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恍若天际瑰丽的晚霞。

    “你就是曦哥哥?方才差点将你错认成毓哥哥。”丰妩说起丰毓,脸颊微微有些红,指着玉卿,“我喜欢她,让她跟了我回宫,如何?”

    丰曦细细眯着眸子,不着痕迹看了一眼玉卿,道:“她是我的丫鬟,可不能给了你。”

    丰妩急道:“可我已经送那么多美人给你,难道还换不了她一个吗?”

    丰曦微微含笑,摇了摇头。

    丰妩懊恼地跺脚,道:“如果我非要带她走呢?”

    丰曦抿着唇,嘴角没了笑意。

    丰妩灵光一动,笑如满月:“若是她自己想跟我回宫去,你要怎样?”

    几道目光齐刷刷的刺过来,玉卿显然已是众矢之的,顶着丰曦噬人的目光,她低声道:“奴婢愿随公主回宫。”

    丰曦一张俊脸寒得肃杀,攥了玉卿手腕,将她拖到正殿,看见那群等候许久的美人们,他薄唇冷冷开启:“滚。”一室□眨眼间作鸟兽散。

    “彭彭”猛地关上门,玉卿被他往门楞上一摔,只觉自己肩胛骨要裂开了,钻心的疼,自己瘦弱的身子骨跟这男人的蛮力根本无法抗衡,却硬捱着不肯示弱。

    丰曦双臂撑住墙,叫她动弹不得,慑人的目光令头皮发麻。玉卿只觉屈辱,愤怒地与他对视,如一只抵死抗争的困兽。

    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丰妩能让你接近景帝,你觉得我再无价值了,便想一脚踢开?你小小年纪怎这般蛇蝎心肠!”他目光如剑,直戳中她心中所想,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迅速、透彻、一击即中。

    玉卿心中所思被他猜中一半,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别过头,眸光闪烁却笑意愈浓:

    “丰曦你未免太自负!景帝此番将你召回,有心之人必定借机除掉你,出了迦兰城的你是折翅之鹰!”

    而你,竟只带了不到二十个人,你可知帝都有多少禁军?八十万,整整八十万禁军!见景帝之前你就一命呜呼了,我自然要另作打算!”她笑着,艳光浓郁,直若毒酒,鲜艳香醇,入喉断肠。

    他胸腔里吭吭发出笑音,却从她漆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疲惫的笑容:“我既然敢来,必是有万全之策,你竟如此信不过我?”

    “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以目前你处境,我没看出太多胜算,所以……”

    “什么?”丰曦挑眉,语声低哑,似半醒半醉。

    她侧首,语声陡转,泠然生寒,“若我能入宫,至少能了解宫里的动向。谁可助我杀掉景帝,我就与谁联手!”

    丰曦喉中艰涩,狠厉道:“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什么颜色!”

    玉卿嘴角一扯,冷笑着没有说话。脱去一身坚硬外壳,谁也不是真的冷硬如石。

    只是,在亲眼目睹阿爹被切成两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心了。

    行刑的侩子手私下收了薛相的好处,那一刀故意切得靠下,人的五脏六腑都在上半身,所以不会立刻咽气,只会活活疼死。

    阿爹仅剩一半的身子痉挛着到处爬,到处爬……无处可逃,逃到哪里都是死……

    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阿爹连哼都没哼一声,在地上留下十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冤!收敛尸身的时候,才知道他满嘴的牙都咬断了。

    他为大颐朝打了一辈子的仗啊,娘亲生皓之的时候难产而死,他也没回来看一眼。

    纳兰氏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被拉到刑场上,一个个斩首……

    她就站在人群里看着,生离死别,骨肉永诀,哭得昏死过去。

    到处都是血,连天都是血红血红的啊,醒着,睡着,睁开眼,闭上眼,全是血淋淋的噩梦。

    若不是对景帝的恨意在支撑着她,只怕她早已了却了残生,化作幽魂一缕。

    玉卿无声大笑,几分癫狂,几分清醒,苍白透青的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跌落。

    丰曦见她神色悲戚惨淡,喉咙滑动,欲拭去她的泪,抬起手,又放下,倏然背过身去,静静道:

    “卿卿,我不会可怜你,更不会施舍你什么。那对你是种侮辱。你心里已有魔障,若跨不过去,早晚会被逼得发狂。你的命,该由你自己来背负。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

    你若是凤,终将会清鸣岐山;你若是龙,必能得返仙渊。但仅凭恨意与执念,此生必定无法乘龙跨凤。你如此聪颖,早晚会看透。

    你想随公主进宫就依你,只是我会多留你一晚,因为你得替绯墨做点事情。”

    说罢,他侧过脸来,容颜如雪,目光清寂,就这么望了她一会,然后敞开殿门,立在玉阶前与丰妩说了一番话,竟让她带着那些美人们离去了。

    执念,魔障……玉卿细细咀嚼,须臾,忽又哈哈笑起来,水眸满是讥讽。

    因果报应,天理循环,可惜老天早就瞎了眼——既然如此,就该有人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