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心念电闪,忙端起肩膀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僵着身子微微发抖,加上她原本就瘦弱,任谁瞧了,都觉得她生来就该是这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半晌,紧盯着玉卿的薛后终于移开视线,口中却有意无意道:“阿妩,这丫头不错,送与母后如何?”
丰妩急忙摇头,道:“儿臣对她喜欢得紧,母后那么多侍女了,偏要要阿妩这个。”卿卿走了,谁给她和毓哥哥传信呢?这宫里再没人能做到了。
玉卿低着头。她当初主动要求给丰毓与丰妩传信,就是防着有朝一日会出现这种情况。丰妩觉得她有趣是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要长久地占有一席之地,她就必须成为不可取代的人。
薛后道:“罢了。哀家也不与你抢。你留着她也好。这丫头倒是个人精儿,稍一历练就出来了。只是不懂规矩,得找几个嬷嬷好好教她。”
丰妩一听母后允她留下玉卿,再听不进其他,忙道:“谢母后。”
薛后那凛凛的注视,直令玉卿头顶发寒,那股凉意久久无法散去。
日近中天,这月的训诫终是结束了。
众人逐次离席,却听薛后幽幽道:“曹修容请留步。”
曹修容惶然起身,抬眸恰好迎上薛后阴毒的眸光,一时竟怔在那里。
玉卿垂着眸跟在丰妩身后,与曹修容擦肩而过时,心里一阵莫名的惋惜。只觉曹修容那身枚红色的繁复华服,竟像是为她自己送葬的寿衣。
几日后,景帝临幸曹修容,那一方白锦帕上却没有落红。无落红,便不是贞洁处子之身。
景帝大怒,将曹修容逐入冷宫,对其父曹御史也逐渐心怀芥蒂。
曹修容在冷宫中只待了一晚。
第二日人们在冷宫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太医说,她把头浸在水中,活活把自己溺死了。
曹修容死的那夜,忽然起了雪,鸿羽无声,在静默中落了一地的白。在重光宫偏殿厢房前,老而粗的梧桐枝桠,积了厚厚的莹白雪末。风一来,就扑簌扑簌落下来。
玉卿闭了眼仰靠在木桶边上,手指轻搅着水,撒在水中的梅花瓣,星星点点,沉沉浮浮,渲染得她也浑身清香。
心头一动:自己把自己溺死,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她缓缓沉入热腾腾的香汤,耳鼻全都没入水下。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胸腔憋闷,像要爆裂一般,巨大的惊恐席卷而来……猛的,她站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宫墙之内是黑暗的,嫔妃们的心底也是黑暗的。黑暗无处不在。莫非这就是生命的本源?莫非洪荒本该就是黑暗混沌的一片?
她打了个冷战,重新坐回水中。手指不经意抚过胸膛。她将要十四岁了。干瘦的身躯正以令她吃惊地速度发芽、抽条、生叶……她的胸部就像初夏的花苞,如饥似渴地兀自吸收大地的甘露,丝毫不受她意志控制。
穿上绢丝白衫,将一柄匕首藏在身上。连日来的种种让玉卿意识到:她游走于刀锋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被割得浑身是伤。她必须学着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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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紫墨。穹隆暗沉,辰星稀落,浮云隐隐涌动。
月色皓白似雪,华彩凝辉,缓缓倾泻在大安宫的青瓷琉璃瓦上。密不透风的夜色,由此半明半寐起来。微明处,宫殿琼台绣阁之走势,隐约可见,丝毫不失白日里的峥嵘轩峻与贵胄奢华。
玉卿穿着薄夹袄,提灯立在西华门附近转悠。幽幽烛火勾勒出修长缈曼的身姿。她将皇宫的每一处楼阁、甬道都逛了个遍,把布局记在脑子里,回去画在纸上。
一列锦衣羽林卫迎面走来,领头的郎将盯着玉卿,“你是哪个宫里的?这几天总见你在这儿瞎逛。”
玉卿憨笑几声,“奴婢是重光宫里头的,正等永安公主呢。”说罢,她还踮脚儿张望许久,甬道上一直也没见着个人影儿,她捋顺了鬓发,自言自语道,“今晚许是在凤仪宫留下了?”
郎将道,“这是两仪殿。凤仪宫在南边,得过了明德门才能看见。”
“谢谢郎将。”
丰妩近来常常被薛后留在凤仪宫用膳。玉卿为了做样子就在宫外头等了会儿。仍不见丰妩出来,她便回了重光宫,到后厢房给小皓篦虱子。再端一大桶热水给它洗澡。
小皓抖了抖清洁光华的鬃毛,舒服地哼哼起来,像吃了蜜饯的小孩子。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之一。
玉卿抱着小皓回了她住的暖阁,照例在火盆前放个蒲团,小皓懒懒地蜷缩起身子,像是睡着了。
玉卿怕吵醒它,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里收衣裳,却发现绯墨躺在一株梧桐树上。
他红衣软软垂下,如同在天幕下搭起了瑰丽的红纱帐。
“几日不见,某人过得可真惬意。”绯墨倨傲地俯视她。这厚脸皮的女人拜托他一次也就罢了,没想到却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何时成了贤王的信差了?妖孽。
忽然“喀嚓”一声,绯墨身下的树枝断了。
隆冬里,枝干枯朽,容易断裂。玉卿本想提醒他“小心”,哪知事情发生的这样快。
她忍笑忍得辛苦,连忙捂着嘴背过身去,却见眼前一抹红色身影如羽毛般悠然飘落。绯墨双手抱臂,斜瞪着她,邪魅的双眸似一弯新月。
玉卿轻咳几声,强作正色道:“你怎么来了?公主今日恰好有信要送。”
绯墨不悦:“你当本尊成天往这儿跑只为给那蠢公主送情信?”
“哦?”玉卿挑眉。
“主公差我来瞧瞧你。”
玉卿水眸中微澜一漾,许久没有说话,心头诸般情愫翻涌,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进了暖阁,绯墨见了小皓,笑道:“这畜生,长得倒快。”玉卿一愣,温柔地望着小皓,笑道:“成天见它,倒没觉得怎么变。”
玉卿平静相询:“绯墨,睿王府近来有什么异常?”
绯墨道:“什么算是异常?”
玉卿想了想:“比如,刺杀,下毒,或者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睿王府之类的。”
绯墨差点跳起来:“你这妖孽,就那么盼着我们主公出事?”
沉思许久,玉卿微微蹙眉,凝重道:“莫非没有任何异常?”
绯墨见她不似开玩笑,认真思索了会儿,回答:“没有。”
糟了。胸口猛一阵憋闷,玉卿手心渗出了汗,峨眉紧拧,缄默不语。
“有何不妥?”绯墨脸色肃然,再无心调侃。
“我宁愿‘他们’先沉不住气,闹出些乱子来,这样才能暴露‘他们’的意图。可眼下太静了。事到如今仍按兵不动,恐怕是有一击制胜的杀招。”玉卿道。
丰曦在帝都可谓孤立无援,正是杀掉他的最好时机,一旦让他回迦兰,无异于放虎归山,帝都这边根本奈何他不得。但他回都已有月余,景帝、薛后、薛相以及诸王那儿却一点动静儿也没有,实在出乎玉卿的意料之外。
绯墨眸光幽深,脸色沉重下来,道:“你和裴然说的一样。”
玉卿惊道:“裴然?”
绯墨点点头:“那小子算到你有难,马不停蹄从天山赶来。你刚走,他就到了睿王府。”裴然那般清净脱尘的人物,竟会因这妖孽入宫而惊慌得面无血色。
绯墨脑中蓦地浮现那几日的情形。
裴然像疯了一般,日日夜夜坐在石地上念念有词,见他在地上摆了许多纸片,每张纸片上都用毛笔写了些字。他不断排列、更换顺序,同时在一本小册子上疾书。
绯墨偷偷走近瞥了一眼,只见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丰曦甲子甲子甲戌癸巳”,另有一张写着“丰毓壬戌壬辰丙辰癸亥”,还有一张纸上写着“纳兰玉卿 ”却没有出生时辰的干支纪年,其他几张纸片上皆有字,写着“丰颜”、“丰岚”“丰祯”之类。
裴然埋头苦思,突然,嘴里念念有词:“果然,她是他命中必须之人。可为什么……莫非……”
绯墨听得云里雾里的,终是耐不住性子,跨出门去。
绯墨记得,那夜,主公与忽然来访的曹御史密谈许久,送曹御史出门后,主公薄唇紧紧抿着,面色煞白,步履匆匆地回了书房,重重掩上门。
忽然一阵杂乱的响声透过门传出来,似是瓷器迸裂、砚台落地的响声,隐约伴有几不可闻的低吟,曹御史与随行之人顿时愣在原地,相望间惊疑不定。
绯墨已隐约猜到了书房内的情形,主公身上未清的蛇毒怕是又复发了,他犹豫片刻,未敢私入书房,斗胆提了提声音道:“绯墨在此,恭候主公差遣。”
书房内中一片死寂,许久,方听到主公的声音传来,却是中气十足:“不必。你且先送御史大人回府。”听到那声音洪亮有力,曹御史闪烁不定的眼神才平静下来,随绯墨出了睿王府。
等绯墨赶回书房,见妖月、裴然等人已经在书房内。环视书房,桌案翻倒,一对青玉盘云夔龙灯早已支离破碎,裂了金铜,溅了灯脂,血色滴在宣纸上犹如红梅傲雪,地上一簇冷焰兀自跳动,将凌乱的影子映上水墨画屏。
裴然半跪在榻前,打开随身携带的紫檀香木匣,只见里面数排细如毛发的银针,他低语道:“主公,然现在为您施针,此毒若再不去除,恐会留下后患。但此毒至为诡异,未必能去除干净,然尽力而为。”
主公点了点头。裴然素手扬起,又无声落下。
“裴然,你不必因为那些莫须有的原因而放弃她……”主公忽然开口。
裴然专注于穴位,淡淡道:“不。她是主公命中必需之人。”
主公闭上眸:“然,你亦是我的至交。”
绯墨听不懂他们话中玄机,唯恐裴然分神扎错穴位,怒道:“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病人就该乖乖躺着,大夫就该专心医治。”
主公笑了,裴然亦笑了,妖月那厮双手抱胸,也随着笑起来。绯墨一时有些恍惚,似乎他们四个重新回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
两人皆沉溺在各自的思绪中。
等绯墨回过神来,恰见玉卿眼底深浅涌动的波澜渐渐恢复一片幽静,片刻之后,一字一句道:“绯墨,你听好,还有不足一个月就到冠礼之日,若到冠礼前夜仍风平浪静,立即火速回迦兰,”她压低声音,继续道,“假如真如我所说,要除掉丰曦的就是景帝。”
绯墨惊诧,半晌无语。这、这、这句话,裴然也曾说过。
玉卿取出一个纸包,交给绯墨,笑道:“回去后,交给丰曦。在此之前,咱们先去贤王府。”
绯墨接过纸包塞进怀里,闷声道:“听着,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单手揽住她,绯墨纵身跃起,在月下划出一道艳丽的天际神光,轻车熟路出了宫,巡逻的羽林郎们、守宫门的侍卫们,竟丝毫不能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