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帷幔低垂的龙榻上隐约有低微的痰涌声,似悲鸣,又似痛吟,几阵咳嗽响起,似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了一般。
榻上之人不停辗转反侧,像是急于挣脱病痛的折磨,却又挣扎不出无边苦海。窸窸窣窣的衣衾声在夜阑时分听来倍觉凄凉入骨。
“皇上,皇上!”一众婢女有条不紊地伺候着,显是对这种情况十分熟悉。
数名御医诊断良久,无人开口,却听一位精瘦的老太监道:“皇上究竟还能熬得多久?”此人名叫常福,原名常有才,名为“有才”却大字不识一箩筐,被景帝取笑“名不副实”,遂改名为常福,甚得景帝宠爱。
这一语惊得左右变色,这般杀头灭族的话也只有他这毫无牵挂的阉人敢说出口。
御医令已将众人诊治之见一五一十告知:皇上服用丹药已久,身体元气已衰弱至极,药石无效,只能连开几副温中补养的方子,却镇不住皇上的痰涌、咯血之症(类似肺结核)。唯今之计,只得照丹石炼方,且先稳住病况。只是皇上龙体虚损,再难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御医令一额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将凶言出口。
常福却已顾不得避忌,厉声追问之下,数名御医令面色惶然,齐刷刷跪倒在地,无人敢言。
屏风后,玉卿不觉侧眸,却恰与丰曦对视,他凤眸深湛无波,丝毫瞧不出情绪。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一声长喝,薛后步履轻缓地走进来,神态倨傲,目光冷寂,一袭猩红宫衣逶迤拖地,足踏四足金龙绛锦缀珠绣履,九凤赤金冠垂下珠毓摇曳叮铃,她缓缓逼近,景帝挪着身子,咳嗽欲烈,气喘吁吁:“皇后,朕并未召见,你来作甚?”
薛后掩口莞尔一笑,眸光狠厉,侧首对身后吩咐:“带她上来。”
两个身形彪悍的嬷嬷拽出个美妇人,她素衣云袖,青丝斜斜绾成个鸾凤髻,素肌毫无血色,僵着腰板缩怯懦地跪在地上,单薄肩头不住颤抖,人也摇摇欲坠,双袖笼起轻轻遮住高隆的小腹,可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根本无法遮掩那膨大的腹部。
那妇人跪在地上,挪动膝盖靠近龙榻,凄凄哀求:“皇上,救救臣妾,臣妾身怀龙种,眼看就要临盆了……皇上……”啜泣着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景帝叩头。
玉卿暗暗摇头:这恐怕就是前几日薛后训诫时缺席的那位赵嫔了,若她不向景帝求救或许还能保命……唉。
景帝已然奄奄一息,却奋力撑起身子,颤巍巍抬手,想要护住自己的血脉。薛后咯咯笑着,眸光残暴如狼,走上前,捏住景帝手腕只轻轻一扬,就令他再也无力坐起身来。常福在一旁又怒又急,眼珠子瞪得溜圆,却是有心无力。
玉卿蹙着眉,因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手脚冰凉。
薛后云锦广袖一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宝剑,她幽幽笑着,沉甸甸的剑锋雪亮,她那双染着豆蔻花汁的手晃得人眼疼。
早已面无血色的赵嫔,此时已像遭寒风凌迟的秋叶那般瑟瑟发抖,抱着肚子一点点朝景帝的龙榻挪去,她那将近九个月的肚子似乎随时都可能娩出皇子,看得左右宫人俱是恻然。
玉卿好似已经看到了赵嫔的下场,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只听赵嫔凄厉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亢,掺杂着景帝“喉、喉、”的喘气声,这响动直叫玉卿遍体寒凉。她再受不住,猛地转过身,透过原先的小孔,瞧见赵嫔已经被剖开了肚子,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哀叫着,浑身痉挛,肠子流了一地,挣扎着朝龙床爬去,死死拽住景帝的龙袍:“皇上,救我……”
薛后幽冷目光瞬间狰狞,寒刃一挥刺向赵嫔的腹部,反手绞拧着。“啊!”赵嫔凄厉地大叫一声,眼珠子狠狠瞪着薛后,眸中怨毒寒芒迸出,捂肚子在地上抽搐几下,早已嘶哑的嗓子挤出最后一声哀鸣,咽了气。
玉卿捂住自己嘴巴,倒抽着凉气,脚底虚软无力,丰曦无声地将她抱在怀里。惊魂未定的玉卿心神稍安,急促喘息着:不能妇人之仁。还不是时候。
景帝勃然暴怒,浑身哆嗦着,梗着脖子指向薛后:“你……你……”突然哇一口喷出污血来,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过了半晌,龙榻上再无动静。
薛后站在龙榻前,手中长刃刺入景帝胸口,床上一丝动静也无。她这才放了心,环视一周,从怀中捧出镇国玉玺道:“镇国玉玺在此,今上驾崩,临终前传下口谕,由楚王丰璇即位。你们可都听见了?”众人忙跪倒在地:“是。”。
只待薛后领着一干人等走了,景帝猛地咳出一声,死气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动过来,吃力地扭转脖子,常福见状,慌忙跪倒在地:“皇上。”屏风后,丰曦嘴角凝起冷冷笑意。玉卿也始料未及。
景帝强挣着命不肯咽气,只因遗愿未了,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常福的衣襟,双眼大睁着竟滚出两行泪来,吃力的抬手,指着丰曦二人藏身的屏风,气喘咻咻,自齿缝里迸出话来:“下面……盒子……”
常福朝屏风跑过来,玉卿蓦地一惊,只觉丰曦腕上加重了力道,不着痕迹将她护在身后。
常福并未察觉屏风后藏着人,搬起屏风基座下的一块大理石,果然见下面有个紫檀镶金的方盒子,他双手端住高高举过头顶:“皇上,是这个不是?”
景帝困难地点了一下头,口齿不清的喷出一个字来:“看!”
常福下意识地应了,紫檀金盒外面挂着一把金锁,但钥匙却插在锁上,转动钥匙打开,只见里面有两道圣谕和一方碧色玉玺。
此时,丰曦手中长刃一挥,划破屏风,与玉卿携手破壁而出。
即便精明如常福也惊得愣在原地,他很快回过神,高举檀木盒,面朝丰曦跪下:“老奴叩见皇上。”
丰曦冷哼一声,接过镇国玉玺,将盒中诏书扔到琉璃灯盏中,玉卿在未燃尽的圣旨上,瞥见了一个“毓”字。
自知看到了不该看的,玉卿脑中猛地“嗡”一声,心跳狂乱,后脊泛上幽幽寒气,仿若一条蜥蜴在爬。
她侧首看向丰曦,却见他恰与她对视,眸子暗得如古潭一般,不辨喜怒。
蓦地,丰曦笑了,将手中长刃交与她,道:“本王现在兑现曾经答应你的承诺。”以景帝项上人头赠她。
玉卿接过剑,笑意盎然,莲步盈盈走向龙榻,望着垂死的景帝:“丰祯,你可还记得‘得朱颜者的天下’这句话?你可还记得额有朱砂痣的昭和郡主?”
闻言,景帝身子陡然一震,僵在半空中,额上血管暴起,喉咙里像是被堵住,目呲欲裂地瞪着玉卿。
玉卿柔声笑道:“恐怕,此话将成真了呢。”
景帝猛烈地抽气,如风箱一般,硬绷着身子不肯闭眼。
玉卿扔掉手中长剑,站在榻前,俯视他,她听到自己阴冷的笑声响起,“丰祯,当初你血洗纳兰世家之时,可曾料到自己也有今日?”她狠毒地笑着,拔下头上金簪,对准丰祯的脖子狠狠刺下去,一下,一下,再一下。
血浆嗤嗤地喷出来,只溅上玉卿雪白的素颜,血流下来,躺进眼睛里,抹一抹,满脸都是血,媚眼璀璨生辉,直如挣脱地狱的美艳鬼魅。
景帝直勾勾看着玉卿,眼珠瞪得几欲爆裂,喉咙里挤出一声哀鸣,终是吐出憋在胸腔的那口气,重重跌回去,再无动静。
玉卿咯咯笑着,仍旧攥着金钗朝景帝脖子上猛力地戳着,走火入魔一般,直把丰祯的脖颈扎成血糊糊的泥浆状,她仍旧在笑着,戳着……
丰曦负手站在阴影里静静看着她,凤眸里波澜不惊。
常福只觉此时的昭和郡主,叫人遍体生寒,他瞥一眼丰曦,又瞥一眼咽气的景帝,心一横,咬牙走上前,试探着对玉卿低语:“郡主,皇上他……殡天了。”
蓦地,玉卿仿佛三魂七魄都回了身,吁吁喘息着,想笑,眸中却热泪滚滚而下。
她杀了景帝,她终于杀了景帝!可是,阿爹、皓之却已人死不能复生。
她,纳兰玉卿,仍旧一无所有。
丰曦幽幽叹了口气,他知道玉卿已经足够宽容,至少她给景帝留了全尸。
他将玉卿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如同哄一个任性的孩童,拭去她脸颊上的污血,柔声说:“往后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那些欺辱你的人,我会把他们的头颅统统砍下来送给你。”
有那么一瞬,玉卿的呼吸窒了窒。不论丰曦对到底她有几分真、几分假,仅是这番话,已叫她神思恍惚,眸中一阵热流涌上直逼眼眶。
慌乱地垂下眸,她挣开丰曦,走到盥洗的瓷罐前,仔仔细细净了面。人一旦清爽了,思绪也不再混沌。
无论怎样,从前的敌人已不在了,她终该是欣慰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度过这生死难关。
九重宫门落了锁,宫中便只剩下两万羽林军。羽林军早就被薛后掌控,纵使丰曦与他的十几个侍从个个武艺盖世,也毫无胜算。
玉卿缓缓踱着步,裙裾拖曳身后,方才出的汗浸湿了绡纱里衣,凉凉贴着肌肤,冷意直渗入骨子里去。
她焦躁地绞拧着手,眉间蹙起,暗叹: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了么?
她疑惑地看向丰曦,却发现他也恰好在盯着她瞧。她睫毛扑扇几下,别过头,腮上开出两朵海棠。
丰曦噙着笑,轻咳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忽听殿外不时有金甲铿鸣,继而闪过几个黑影,像是把守明乾殿的羽林卫。
他骤然面色转暗,视线又落在那烧着几盆炭火上。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四壁皆是暖阁,尸体极易腐臭。
沉思须臾,丰曦静静看着常福,低语:“常福,你可有法子令先帝遗骸十日内不腐?”
常福在皇宫浸淫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忙压低声音道:“皇上放心,交给老奴来办。”
丰曦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地上那一片血肉狼藉,又道:“寻几个信得过的婢子,将这里清理干净。”常福答应着去办了。
似是读懂玉卿的想法,丰曦拉着她坐下,道:“只需捱过明日,西北大营的四十万兵马就可到帝都。禁军虽有八十万,但他们不会听薛后差遣。我给了薛后一个假玉玺,骁勇大将军霍广庆一眼就可辩出真伪。”
“假若霍广庆已经被薛后收买了呢?”
“不会。”丰曦傲然淡笑,笃定道:“霍广庆是重情之人,不会将妻儿弃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