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墨回了睿王府，见书房依然灯火通明，便进去复命，将纸包交与丰曦。
丰曦凤眸微波涌动，一层一层缓缓打开，里面乃是一张皇宫平面图，上面标注了皇宫内九条密道的详细位置。还有一沓对折的小册子，摊开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乾九兵列。
澄黄烛火微微跳动，丰曦久久盯着那几个娟秀小楷，眸中微波瞬间化作狂澜。
绯墨没见着玉卿在纸包中究竟放了什么，只知那夜，主公书房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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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离了贤王府，玉卿每每入夜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烙饼般翻腾到将近四更天才渐有些睡意，几日下来终是熬出了病，连歇数日才大好。丰妩多准了几日的假，叫她好好歇着。玉卿正求之不得，便诺诺答应了。
这日，玉卿一觉醒来，直觉神清气爽，极目远眺，这日碧空如洗，无一丝云彩，衬得宫内红墙碧瓦，分外清新悦目。
她眼前摆着一盏白底青花瓷碗，里面是冰糖燕窝羹，用三层釉里红保温瓷罐盛着，即便被婢女司琦远远地从御膳房提了过来，仍热雾腾腾。
玉卿用白银汤匙轻轻舀了一勺莲子入嘴，糯润爽滑，唇齿留香，莲子的滋味从舌尖直沁了进来。
她慢慢地嚼着那莲子，让它在皓齿间融化，娥眉微蹙道：“冰糖味道太厚。要用雪莲脂蜜才够清润。上好的燕窝羹绝不用血燕，而是贡品白燕。”
司琦秀眉有了些不耐，转而柔声附和道：“还是卿卿姐见多识广。”
“这一声姐姐，我可担当不起。”玉卿勾唇一笑，斜睨着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司琦。
司琦猛摇头，一脸情真意切道：“卿卿姐，司琦从心底敬慕您，才将您看做姐姐。”
玉卿抿着嘴笑起来，心知司琦是有事相求才巴巴送了燕窝来，懒得与她惺惺作态，低声道：“说吧，你有何事？”
司琦一愣，谄笑更深：“姐姐说笑了。今儿夜里宫里有宴，诸位龙子皇孙都将出席，姐姐这般出挑，又是个有福气的，跟着公主赴宴，一旦被哪位王孙瞧上了便能逃出了这樊笼。姐姐可得好生准备才是。”
玉卿这才抬眼打量着司琦，见她削肩膀、柳叶眉、媚眼勾人，俨然是个心比天高的。玉卿也不与她为难，道：“你今晚随公主去吧。”
司琦喜不自胜，似记起一事，吞吞吐吐说：“公主及笄礼的矍凤礼衣还未缝制好，闺闱宫的刘嬷嬷还找我去把绣金凤的样子描出来，卿卿姐你看……”
恐怕是忙着梳妆打扮吧？玉卿嘴角微动，也懒得答话，恹恹地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玉卿抬手倒掉那罐燕窝羹，使劲揉搓十指，思绪翻转不停。
这宫宴若是薛后的意思，就说明今夜就要动手了。那妖妇既然敢让丰曦进宫，应是已布置周全。
丰曦，你那万全之策，是否真的“万全”呢？
到了黄昏时忽然下起了雪，像是破了面口袋，地上尽是雪白。龙池凤台锦绣阁尽是雪银莹白，直如琼楼玉宇。
玉卿用青盐漱了口，换了件胭脂色织锦罗裙，浅搽脂粉，淡扫娥眉，轻点朱唇，发髻上叉一支打磨得极其锋利的攒丝金簪子，裹着雪色毡绒斗篷，一切妥当，才去正殿伺候丰妩梳妆。
夜幕渐垂，瞑色四合，朱漆高墙凸现轮廓，森森宫阙宛如露出血口獠牙的兽，飞檐似弯刀直直勾入天际。
玉卿迎风立在公主凤辇上，心知今夜之宴就算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背脊不知何时渗出汗，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伺机而动的魍魉。
沿途驶过景帝的寝宫，只见宫门外围了列列站了三层精甲兵戎，雪寒刀锋凛凛铮亮。
景帝被禁了？玉卿心头咯噔一声，眼尾斜扫，冷冷盯住被重兵把守的皇帝寝宫。
迎面忽有九列精甲羽林骑护卫急驰而来，九名身着靛蓝锦袍的内侍被骑兵护在中间，在羽林骑护卫下各自分九路而去。
玉卿认得，那是掌管九重宫门开闭的门官。
九名门官蓝衣皂冠，一手执玉牌，一手秉拂尘，一路狂奔向九重宫门，各自站在每一重宫门相衔的玉石长阶之上，扬声高喝：
“传圣谕--初重宫门落锁，诸宫禁避--”
“传圣谕--二重宫门落锁，皇亲禁避--”
“传圣谕--三重宫门落锁，外戚禁避--”
“传圣谕--四重宫门落锁--内臣禁避--”
……
高亢尖亮的九声唱喝此起彼伏，透过宫阁琼楼，传得悠长辽远。
巨大的铜锁闷声落下，皇宫高墙的八方各九重宫门缓缓闭合，阖宫上下七十二门由内依次关闭。诸妃嫔所居宫室逐一闭宫落闩，内外人等不得出入，各自回避。
闻见关闭宫门的唱喝，丰妩呼啦一声掀开帷幔，道：“为何早早就锁了宫门？”
玉卿心道，逼宫夺位，自然要锁上宫门。她秀眉微拧，胸口咚咚直跳，后脊不知何时已渗出细密的汗。
暗沉口气，她掀开帷幔，淡淡对丰妩笑了一下，凤眸凌厉地朝车官一扫，一字一句吩咐道：“送公主回宫。”说罢，玉卿跳下凤辇，恰好遇上司琦愤愤的目光。
玉卿淡然打量她，果然是妆容精巧、衣装妖娆。只可惜，今晚的宫宴，是吃不成了。
车官素来知道卿卿是公主跟前儿的红人，暗暗瞥一眼公主，见公主不反对，才诺诺答应了。
丰妩惊觉此时的玉卿分外陌生，疑道：“卿卿，你要去哪儿？”
玉卿不语，头也不回地走入致密夜色。
刚转过紫宸门，蓦地腰上一紧，被男子拥入温暖的胸怀中，玉卿唇角泛上一抹妩媚笑意。他来了。
丰曦侧首凝视她素颜雪肌，嘴角漾起温润笑意，声音清朗若琳琅珠玉：“卿卿，你该不会是在等我？”
玉卿倏然侧首，睫毛画扇一般低垂，“是，我在等你。”
她这般坦率，令他呼吸莫名一滞，漆黑瞳仁倏然扩散开来，犹如被罂粟花蛊惑后的耽溺。
丰曦颔首，贴着她耳鬓，低缓细语，“卿卿，你终是选了我。”熟悉的杜若清香扑面而来，低醇声音缠绵入耳。
自丰曦见到“乾九兵列”和那张标着宫内九条密道的平面图，就明白她已然选择了他。冥冥中早已注定，她必然会选他。
她窒了窒，僵硬的身子瞬间松弛，低垂着的一双眸子璀璨夺人：“乾九兵列，我只给了半部。”
丰曦凤眸微眯，深深看她良久，忽而朗声轻笑，道：“我知道。你如何得知皇宫九条密道所在的位置？”
九条密道，乃最初建造皇宫时所修，专为皇帝避难而设，本应由历任君主口口相传。因颐朝国内数百年无战乱，密道就渐渐废弃，连景帝也未必知道其具体位置。
玉卿笑道：“这并不难。裴然若能进宫，只需在宫内转一圈儿，便可找出密道位置，我玄术不精，颇费了些时间。”若不是借“传情信”成功的换取公主的庇护，恐怕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摸透皇宫布局。就算是宫人也不可随意在宫中走动。
她发现，大颐皇宫布局和乾九兵列中九种阵法如出一辙。
乾九，是以八卦加轴心，称之为九宫，配上九宫数即为“乾九”。坤一，巽二，兑四，艮六，震八，离三，坎七，中央为五。
她欣喜之余，甚至猜想：是否撰写《乾九兵列》之人，就是设计皇宫布局之人？这与高祖皇帝的开国大业又有何联系？
丰曦道：“此非久留之地。眼下正有一出好戏，咱们得去瞧瞧。”
蓦地，玉卿从思绪中回神，纤纤素手已被他攥住，打开紫宸门旁的密道机关，拾级而下。
玉卿记得，这密道一路通向景帝寝宫明乾殿。
幽暗狭长的地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在里面胸口异常憋闷。
玉卿紧抓着丰曦的手，亦步亦趋跟着，越走越觉得呼吸凝滞，透不过气来，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时，忽听丰曦轻声道：“再撑一会儿，马上就可出去了。”
他语调轻缓，却步伐加快，玉卿应了一声忍着不适跟上，终于，密道尽头出现了一点光亮，憋闷之感也好了许多。
密道尽头是巨大一尊紧贴着墙壁的丝绢白底泼墨山河图屏风，透过薄如蝉翼的屏风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那金光辉煌的所在。
玉卿拔出发髻上那支的金簪，轻轻在屏风上捅出两个小孔，透过小孔，可以清晰地看到外室中的情形。
景帝躺在帷幔低垂的龙榻上，龙凤琉璃宫灯宝光潋滟，透出淡淡灯影，八个手托金盘发髻高挽的侍女垂首侍奉在宫室两侧，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
浓重的药味弥散，祥云绣金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婢女们低头趋行而进，又鱼贯躬身退出，将绰绰约约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
宫人行止无声，只听得帛履锦衣簌簌摩擦，幽寂的寝殿就如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