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妩已经在朝华宫外跪了两个时辰。
紧紧关着的朱漆大门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两个锦袍羽林卫一左一右分立门两侧,望着在他们眼前跪了两个时辰的娇弱公主,英毅面孔隐约有了不忍。
朝华宫里,商角流转,徵羽清婉,古琴声缕缕入耳。郡主一整日都在抚琴。初听,琴音悠然盘桓着流淌而出,似断非断,将续未续,轻淡若水却暗漾情愫,令闻者惊疑自己是否身陷飘渺云端。
阿眉琴听得久了,再想到跪在宫门外的永安公主,才惊觉这琴音中尽是阴森煞凉。
薄暮下,晚风来袭,扰动水精玉钩珠帘,直灌入门户大敞的殿内。
玉卿一袭绯色缠金丝罗裙,端坐在正殿中央,面前一尊琉璃彩凤茶几,摆着和田白玉雕镂“凤舞秋月乌”的桐凤尾琴,素手慢弹,广袖微动,杏眸微睐,唇角绽笑,灵巧十指随意弹拨。
忽然,宫外有女子低低抽泣声响起。侍立帘外的阿眉垂首静听着,初夏的风竟透着寒意,直渗进骨髓。
阿眉心中戚然,想来那永安公主还在宫门外跪着。她不敢打扰郡主抚琴的雅兴,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玉卿冷笑,眸光一寒,娥眉微蹙,广袖浩浩翻舞,十指弹拨时疾时缓,纵情挥洒犹如泼墨,琴声越来越高亢。
朱漆大门被砸得“咣咣”直响,夹杂着女子凄厉的嚎哭声、哀求声。阿眉咬着唇,开口道:“郡主,永安公主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
玉卿素颜一暗,眉尖紧蹙,猛地,加重双手力度,十指驰骋琴弦间,渐成翻江倒海之势。
砸门声,嚎哭声,竟都被这琴音掩盖下去!直到门外再无动静,琴音才徐徐转低,入尾声,令人想起飘翩木叶流连在秋风中迟迟不愿坠下。
阿眉胸口起伏:这是分明失传已久的《鹿战》!是征战沙场的将士们最喜的战曲。若非亲眼所见,她断然难以相信这宛如龙吟九霄、虎啸林原的铮铮琴音竟出自一个柔弱女子之手!
“阿眉,闵中原将军乃名士儒将,有勇善谋,可惜,你身为闵中原嫡长女,却没继承到半分……偏只遗传他那副实心眼儿。”玉卿静静道。昔日平阳王蒙冤,敢向景帝谏言的,满朝上下只有闵中原一人。
阿眉踟蹰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吐出两字:“郡主……”她年长玉卿三岁,容长脸,高额,杏眼,生得秀美。
“闵中原肯把好好一个女儿交给我,我自然也会将你完好无损地还给他。但你心性憨直,若有朝一日我保不了你,你如何再完整无损地回家去?”玉卿侧眸看她,神色疏离冷清里,含着善意。
阿眉服侍郡主已有一段日子,也恍惚察觉到郡主虽然对自己言辞狠厉,却十分善待她。日久见人心。阿眉便真心实意地侍候起玉卿来。见她如此说,忙跪下:“郡主,奴婢愿服侍郡主一辈子,终生不嫁。”
“你父亲送你入宫,不就是巴望着给你寻个好归宿?”玉卿咯咯笑起来,素颜蓦然妖魅无极,凤眸犀利如刀,直刺向人心底。
阿眉原姓闵,乃将门之女,自幼习武,一人应付七八个羽林军不在话下。其父是闵中原,是平阳王麾下一名副将,纳兰世家遭清洗后,闵仲原数次谏言惹怒景帝,被贬为庶人。
武帝(丰曦)登基后,念闵中原曾多次立功令其官复原职,其女阿眉生性憨敏,准入朝华宫为四品女官。
大颐朝民风开放,每年甄选十名良家女入宫为女官,凡入选者无异于鲤跃龙门,自此跻身贵族之流,年满双十之后,由皇帝亲自赐婚,所嫁之人皆是王族公卿。
阿眉俏脸一红,慌得猛摇头,“不,郡主,奴婢指天发誓……”话音未落,却见玉卿直直盯着,“阿眉,这皇宫,不是你待的地方。能送你出去,我绝不留你。”
抬眸看看天色,晚霞已快燃尽,玉卿懒懒看向一个小太监,道:“去,请永安公主进来。”那太监一惊,旋即跑过去开了门。见永安公主肩膀触地,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身子轻颤,犹在哭泣。
小太监忙扶着她起来,道:“公主,郡主有请。”
丰妩抬起眸子,哀哀点了点头,随他进去,见了玉卿,忙啜泣着跪下,不住地叩头,石阶上尽是血迹斑斑。她嗓子已哭得哑了,单薄肩头不住颤抖,人也摇摇欲坠,苍白透青的脸上涕泪交流:“卿卿,你帮帮阿妩,求皇上饶母后一命……卿卿……”
玉卿垂眸,依稀想起两人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来,幽幽叹息。丰妩啊,丰妩,你自己造下的业,却还犹不自知。
见玉卿面容松动,丰妩挣扎着膝行上前,拽住她衣摆,却再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沿着消瘦脸颊滚落。
“阿妩,”玉卿轻唤,琉璃灯盏摇曳,光影疏淡,映得她玉颜半明半晦,“是你亲手将薛氏送进了天牢。你的毓哥哥向皇上检举了薛氏与阉人秽乱后宫、滥用私刑、诛杀嫔妃、残害皇嗣……一共四十多条大罪,每一条都够她死无全尸。”
丰妩猛地抬头:“不可能,不可能,毓哥哥……怎么会……”
她的毓哥哥是帝国最惊才绝艳的谦谦君子,钟情清谈妙学、辞藻曲赋,从不屑与阴谋诡计的是奸佞小人为伍。记得毓哥哥少年时曾说:“君子如玉,宁碎,也不愿被尘土玷污。”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害了母后?
她看着玉卿的阴森面容一时有些胆怯,又惶惶摇头不敢轻易承认,只是喃喃的说:“毓哥哥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皇宫里,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玉卿冷笑,带着洞悉万千真相后的不惊淡然。一丝怅然笑意掠过她眼中,旋即归于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无波澜。
玉卿拿起古琴旁边的一道谕旨。大颐朝立国两百余年来,薛氏是第一个身受刑讯的皇后。酷吏对她私刑,她熬过了三日。最后终肯认罪。
毕竟新登帝位,薛氏再不济也曾是他“母后”,丰曦只得下一道“赐缢”的旨意,以现新君仁厚。
废后薛氏诸多罪名罄竹难书,而且,她当年对元贵妃下了那般毒手,丰曦怎会放过她?他绝不会放过薛氏。
“丰妩。”玉卿折腰凝视她,似笑非笑,“你若不再哭泣,此时去天牢还能见薛氏最后一面。若你再哭,我便不带你去,让她孤零零上路,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
丰妩在后宫见过美人无数,却没有一个像玉卿这样貌美,母后曾说“女子过美则妖,是为不详”。大概便是说的她这般样貌了。无论当时今日,她都美得摄人心魄,一颦一笑蘸了浓墨般的冶艳,眼底却藏着煞寒的冷漠。
只是丰妩从不知道,昔日在重光宫里整日伴她嬉闹的卿卿,也会有这样的笑容,令她蓦然想起宫倾之日的毒酒……早知如此,不若真饮下那杯酒,干干净净随父皇而去。
可是母后不甘,她要亲眼看着后宫的女人们饮下毒酒,一个个都死在她前头。那时,丰妩就想,只怕她是永远不能懂得母后的恨,不懂这后宫中的女人为何怨毒至此。
亦如她不懂,最温柔卑顺、什么都肯依她的卿卿,为何会变成冷酷无情的朝华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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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子时,玉卿带圣旨入了天牢,遣开狱卒,四名侍卫各押着丰妩、丰璇进了囚室。
瑟瑟月光从寸许大的窗口照进,映得囚室惨青的石壁尽是寒色,阴寒之气自足底直窜入肺腑。
薛氏披头散发,肮脏如路边乞儿,已有两日不曾进食,满是黑渍的囚衣伤血迹斑斑。她只木然听任之,全无挣扎惧怕之色,仿佛早已灵魂出窍。
见了丰妩、丰璇,薛氏却狂猛挣扎,目呲欲裂瞪着玉卿。丰璇和丰妩也爬到栏边大声哭喊起来。
几个身强力壮的刑官鱼贯而入,按住她,将白绫子绕在她颈项,左右各执一端,试了试还算称手。
正要行刑,却听玉卿道:“慢着,今日不必你们动手,去看着楚王和永安公主罢。”刑官们面面相觑,疑虑仅存在一瞬,随即个个心中了然:郡主要动用私刑。
刑官们手脚利索地给丰璇、丰妩堵上嘴,轻车熟路地用粗绳绑在座椅上,根本不管他们的尊贵身份。在刑房,没人在乎“身份”那种东西。
玉卿对身后一个侍卫吩咐:“叫他们进来。”侍卫说了声“是”,领着六名身形彪悍的宫妇进来,身后四名太监又抬进一张满是钉孔的木板,恰好容一人四肢大开躺上去。
玉卿点点头。为首的宫妇会意,一把拽住薛氏,给她灌下一碗温热的红糖糙米羹。这是酷吏们常做的事,免得犯人受不住刑提前死过去。
玉卿唇角带着冶艳笑意:“你从未尝过这生离死别、骨肉决裂的滋味吧,今日我与你共赏。”
薛后看清了,惊骇得浑身痉挛,嘶声咒骂:
“纳兰玉卿!我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今日你这般对我,来日又是谁来送你上路?哈哈……妖女!妖女!你将来势必与我落得同样下场……唔唔……”
薛氏的嘴猛地被塞住,她徒劳恶狠狠瞪着玉卿,再不能发出一声,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厉鬼,狠力挣扎着。
一阵森寒的凉意猛窜上玉卿脊背。她又点点头,美眸里尽是阴枭与恶毒。
健壮的宫妇把薛氏手脚分别绑在木板各端,身形猥琐的酷吏背着背囊走上来,在地上摊开布囊,里面清一色的利刃,从大到小排列极为整齐。
玉卿嗓音微涩:“用刑。”
那酷吏面上闪烁着杀戮的兴奋,宁笑着道:“是。”
他慢悠悠挽起袖子,张开十指灵活地动了动,挑了一把较为中意的刀。
酷吏走到薛氏身边,在她腿上割下第一刀。薛氏疼得满头大汗,挣扎不得,哀嚎不出,只一双充血的眸子几乎要瞪得爆裂出来。
酷吏满脸诡异的笑,像雕刻匠一般精雕细琢,一刀一刀把肉削下来,每刀都小心的避开要害……整整削了二百八十一刀。
身后侍卫偷偷瞟了玉卿几眼,只见郡主一瞬不瞬地冷冷看着,面无波澜。几个侍卫不禁又惊又惧。
丰妩和丰璇狠命挣脱着,椅子因挣扎而咯咯发响,几个青壮刑官险些按不住。
那酷吏谄媚地冲玉卿笑:“郡主,是否明天还继续?卑臣觉得,她再活个两三天不成问题。”
玉卿厌恶地别开视线,朱唇吐出两个字:“赐鸩酒。”侧首,看着两个哭昏过去的孩子,似是疲惫至极:“松绑。”
等人都散尽了,她侧首,朝身后道:“你可满意了?”
丰曦从黑暗中踱出来,似是要说什么,却忽然面色大变,仓皇惊呼:“小心。”
玉卿正心中疑惑:有什么事竟能令他这般惊恐?漆黑的囚室里,忽然响起“叮铃叮铃”的声音。
蓦地,一阵剧痛在玉卿胸口裂开,她抬眸,直直盯住丰璇那张苍白的小脸儿,他手中的匕首,直直刺入她心口。
丰璇满脸的泪,恶狠狠道:“妖女,你杀我母后,我就杀了你。”
丰曦暴怒,猛一掌打过去,丰璇重重跌在地上再没了响动。
丰曦发了疯般的抱着她一路狂奔回去,她沾满血的手,颤巍巍,轻抚他绝美的面孔,淡淡笑道:“你……可满意?”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寒铁在她胸肺中割开更大的伤口。
丰曦似被魍魉鬼魅扼住了咽喉。几欲窒息,他一直厌恶她这样笑,冶艳中带着煞寒,现在却无比恐惧,怕再也无法见她这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