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妩刚走出偏殿,忽闻靴声橐橐,重光宫的宫门被砸的咣咣直响,骇得宫人们个个惊慌不安,面面相觑。
丰妩杏眸骤然圆睁,面色煞白,连忙对侍女文莺使个眼色,疾奔回偏殿,紧闭殿门。
文莺会意,忙疾步迎出去,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她拎着裙裾躲开,抬眼一看,迎面银甲生光,一列羽林卫在暮色中匆匆而至。
文莺强压下颤抖的声线,呵斥:“大胆!区区羽林卫,竟敢在重光宫滋事!”
为首的年轻郎将上前半步,仗剑对一拜:“文莺姑娘,宫中发现刺客行迹,宫门即时封闭,阖宫上下禁闭搜寻,诸宫无有例外。”
骤然听闻又有刺客入宫,身侧宫人惊骇失色。文莺眼帘微微一颤,身躯瞬间僵硬,强定下心神:“这重光宫已经被你们搜过四次了。还要再搜?”
郎将恭敬行礼,肃声道:“这是上头的命令。”他仍是和颜悦色,却字字斩钉截铁,丝毫不肯妥协。
文莺不便再拒,道:“你们进去瞧瞧便是,只是公主今日染了风寒,你等不可扰了公主修养。”
羽林郎将应一声了,将重光宫里里外外都搜巡一通,只剩门扉紧闭的偏殿。郎将说要进去搜查,文莺怒道:“公主在里头歇息,你们也敢进去?”
却听里头幽幽传出一声:“文莺,让他们进来便是。”
轻悄步入偏殿,帷幔四垂,玉案整洁,一切静好如常。唯有玉榻上丹霞色锦绣纱帐垂下,隐隐约约可窥见一个人影侧卧在帐内。
羽林卫面面相觑,为首的郎将又是一拜,低头道:“敢请公主移驾别处,我等验过帐内,自会向公主请罪。”
文莺怒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公主闺房,岂容你们放肆?若是玷污公主名节,你们谁担待得起?”
“我来担待。”玉卿缓缓走进来,惊鸿髻斜垂在耳畔,叉一支白色孔雀翎羽,一袭雪白绉纱罗裳若雪似雾,秋水为神玉为骨,见者无不惊为天人。
羽林卫齐齐仗剑跪地:“参见郡主。”
文莺只看她一眼,因惊悸而面无血色。文莺本是薛后心腹,后来到重光宫侍奉丰妩。玉卿初到重光宫时,叫文莺栽过跟头,又凌迟薛后、强令丰妩观刑,文莺在心里虽然恨不能把她给抽筋剜骨,却也对她的狡猾手段、蛇蝎心肠十分忌惮。
玉卿走到玉榻前,见床帏松散,锦衾一角落在外头,侧首,对身后羽林卫吩咐,“你们在外头守着。”
素手撩开床帏,丰妩侧卧在榻上,睡眼惺忪,似刚从梦中醒来,见了玉卿,双瞳怒睁,神色狠厉:“你可看清楚了?”
玉卿凄凄笑着却并不接话,一翦凤眸幽光潋滟,异样诡秘。她微微倾身,似乎要帮丰妩掖起被角。
蓦地,丰妩骇得面色煞白,气息紊乱,胸口不住起伏,手指在锦衾下暗暗摩挲那把早就藏好的匕首。
玉卿轻笑:“阿妩,你在害怕什么?”
丰妩攥紧匕首,刹那间动如脱兔,使劲全力朝玉卿的心窝捅去!
“不!”男子惊惶的低呼脱口而出,一只修长的手陡然握住锋利刀刃,决绝,不带一丝迟疑。霎时,血溅白绢广袖,绽开大片红梅。
丰妩惊惶回头,看着藏在身后的毓哥哥,她甚至能听到他紊乱的心跳、焦急的喘息。
他深湛的眸子暗流翻涌,与玉卿两两相望,仅咫尺之遥。他一瞬不瞬,藏在眼底的,那是丰妩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情愫。眷恋?是耽溺?抑或是痴狂?
丰妩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似什么都不明白。她声音嘶哑地吭吭笑起来。一声声笑,全都鲠在胸肺里,仿佛陈年痰症,堵得人几欲窒息,却如何也咳嗽不出,唯有眼眶里滚烫的泪,雨一般跌下。
玉卿一点点低下头,望着那双苍白清瘦的手,双唇轻颤,惶然抬眸,见丰毓正含笑望着她,玉树琼花、杏光天影、洞庭碧涛,都在他那一双深澈的眸子里。
昨日种种犹在眼前。瞬间的恍惚,凄苦之色从她眼中一掠而逝。
外头,羽林卫听到动静,问:“郡主,殿内何事?”
眼里室内陡然沉默下来。
丰妩也忘了哭,骇茫张口,身子颤抖,哀求般看着玉卿,仿佛连气也不敢喘。
三人无声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间。
她只需叫上一声,外面羽林郎便会一拥而入。
丰毓仍望着她,漆黑深邃的眸子,涌动着干醇浓烈的情愫。他似是要将她的面容看进骨髓里,浑然不觉攥着匕首的手,鲜血正急速流出,地上一片艳红。
羽林郎将又催一声:“郡主?”
突然间,丰妩一头跪在榻上,瑟瑟颤抖的双手,卑微地拽着玉卿的袖口,舍了身份、抛了尊严、连哭也不敢出声,只重重叩起头来。玉榻边沿印上斑斑血迹。
玉卿双眸瞬间弥漫起水雾,阖上凤眸,指甲攥进掌心,满心都是涩痛。
不是没起过杀心。她甚至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应狠下心来,然而,此情此景,她真的下得了手么……
她开了口,惊觉自己嗓音喑哑,几不可闻:“丰毓,你若交出先帝遗诏,我就让你走。”
丰毓却猛得狠狠攥紧她的手,任玉卿怎么挣脱都不肯放开,指尖剜进她掌心的肉里,火辣辣的疼,一路疼到心尖上去。
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将手指抵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她竟不能躲开,他满手的血,将她的唇染成猩红的妖娆,“少邪……”
玉卿遇上他憔悴的面庞,他眉目近在咫尺,他语声萦绕耳畔,却觉眼前曾极为熟悉之人竟已变得无比遥远。
丰妩眼见两人如此,一时间手足冰凉,遍体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却流不出一滴血。她噙着泪,那一声“毓哥哥”如何也唤不出。
外面靴声步步逼近,丰妩骇得浑身都在发颤,顾不得心痛,别过头,找出明黄卷轴,双手捧给玉卿。
玉卿接过遗诏,打开看了,终于开口朝外道:“我已验过。没有刺客。”
外头靴声匆匆远去。
丰毓笑容瞬间变得无比落寞,悲伤漫过求生意念,铺天盖地尽是绝望。
他嘴角缓缓翕张,似是正说些什么。玉卿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每一字都像是在撕裂她的心扉,每一字都令她再不能忘却,仿若心底最薄弱的部分被烧红的烙铁烫上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玉卿咬破了唇,在烛台边,点燃遗诏,看着它烧成灰烬,狠狠别过头,一步不停地离了重光宫,眸中水雾化作泪雨陨落。
子时未到。宫道上急急驶来一辆绛红锦绣丝帐镂扇宫辇,由两匹长鬃黑骠骏马驾了,一路畅通无阻向东华门飞驰而来!车轱辘压过宫道,将寒冷如霜的素银月华,碾成支离破碎。
眼看就要过东华门,而那宫辇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守在东华门的一名锦衣羽林卫半睁惺忪睡眼,一边打哈欠,一边问:“何人竟敢深夜出宫?可有玉牌?”
“拿去,是本宫有急事要出去--”车辇中懒懒伸出一只拿着玉牌的手,伴随着丰妩那一贯婉转娇嗲的腔调。若仔细听去,便能察觉出些微生硬与不自然。
“原来是永安公主,末将失礼了,”那侍卫看了腰牌,困乏之意顷刻全无,“公主可有皇上手谕?若无皇上手谕,不得私自出宫。”
丰妩冷笑:皇帝在泰山生死未卜,谁能拿得出圣谕?她灵机一动,“谁说本宫没有皇上的旨意,你过来瞧瞧……”
车帷幔中伸出的凝白细指捏了几锭金元宝,不着痕迹地塞到侍卫手中,“这位大人,现在你可是见了皇上的手谕了,可否放本宫过去?”
那驻守宫门的侍卫借着机会往帷幔中瞅了几眼,却只见漆黑一片。
蓦地想起郡主嘱咐过:今夜永安公主会去大相国寺为皇上祈福。忙笑道:“这金子小人可不敢受。今日郡主嘱咐给公主开宫门,是小的忘记了。”说罢,打开了宫门。
重重宫门次第而开,凤辇一路急驰,驶过最后一道宫门,消失在夜幕下。
玉卿矗立在宫门楼观上,竟似历尽九死一生,足底绵软,远处依稀传来车轱辘的隆隆声,宛若碾压过她四肢百骸。阿眉提着珐琅宫灯,静立一旁。
“郡主……”阿眉低声唤着,玉卿蓦的回过神来,似被尖针戳了一记,猝然侧过脸,拂袖,“回宫。”
她慌不择路地下了石阶,仿若逃离某种魔魅的钳制,又仿若急于忘却丰毓说的那句话,他说:“少邪……我恨自己如此渴望……与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