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缓缓起身，风吹得墨发狂舞，染血衣带临风飘举，冰肌玉骨毕现。
她静静看着死在宫门外的周氏与端王，蓦然别过视线，冷漠道：“全部坑杀。”
炎渊僵在原地，满脸诧异地望着玉卿。
“炎渊，你看看那些兵戎的脸。他们不是一般的战俘，而是对主人忠心不二的虎狼，我宁愿以数万战俘的性命，换取江山稳固。”
左肩隐隐传来尖锐疼痛，玉卿不由顿了顿，垂头看了伤处，只见那里早已猩红一片。
她十指也已磨出了血，皮肉外翻，迎着风沙，生生得疼，方才全神贯注在两军对阵中，竟然丝毫没能察觉。
“是。”炎渊盯着她流血的双手，又看一眼琴弦，也染了血迹，敛着眉头没再说话。
十名死士从护城河对岸狂奔而来，高举猩红战旗，跪在宫门外。
领头的一名死士大声道：“太尉，帝都郊外山谷中虽然有旌旗数百，却仅有兵卫不足一千人。他们扎营在山坳，只是摇旗、呐喊、操练，并没有其他动作。”
果然是疑兵之计。玉卿略一颔首，赞许道：“做得漂亮。去羽林营领赏。”死士们喜得眉目生辉，叩了谢，就去羽林营拿赏。
丰曦在泰山遇害，他身上又残留着蛇毒……思绪倏然乱麻一般纠结起来，如墨长发频频被吹散，黏连在她眉梢上，睫毛上，雪白绢丝长袍拂风乱舞。
广袖下，白腻葱指缓缓滴着血，啪嗒，啪嗒，一颗颗滴在楼观的木质地板上。
玉卿转过头来，凤眸清辉咄咄：“绯墨，你去泰山。”
绯墨低着头一声不吭，只盯着地板上晕开的血迹。听到玉卿的话，他身子一僵，抱起双臂，旋过身去，喉咙发涩：“我就留在宫里，哪儿也不去。”红色衣袂，墨色的发，被楼观上的风吹得蹁跹飞扬。
“主公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担心他，何不自己亲自去一趟？” 风撩开碎发，露出绯墨深若古潭的狭长眸子。
亲自……去一趟？玉卿蓦地失神，胸腔涨得酸涩，眼前恍惚浮过他美艳迫人的脸、鲜红的唇，一抹嫣红浮上苍白脸颊，更显凄楚。
她只笑了笑，没有接话，流着血的指尖轻颤着，暗暗攥紧白色广袖，染出几点殷红。
她还有最重要的事没有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今日九重宫门早就锁了。丰毓，你会藏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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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褪去，宫室幽暗，不觉已是黄昏。
重光宫里，宫人们已经掌灯，一盏盏铜座琉璃宫灯随风飘摇，七彩流苏被风吹得凌乱，直晃得人心里发虚。
丰妩惴惴不安地在宫门外站了许久，左右环视，压低声音对几名太监吩咐：“关上宫门罢。你们在此守着，一旦有人来，立即进来禀报。”
吩咐完，丰妩走到偏殿外，侧首对身后侍女道：“你们不必跟着进来。”侍女们屈膝行礼，低头离去。
丰妩低下头，眼尾朝两旁迅速一扫，没发觉异常，这才进了偏殿，关门，解玉勾，放下重重帷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今日她眼皮一直跳，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毓哥哥已经在她的重光宫里藏了好几日。
羽林卫们几次搜宫都没有找到他。今日宫门终于打开，毓哥哥定能安全逃出宫去。
丰妩这般想着，紧绷的身子稍微松缓下来，她绕过绉纱琉璃牡丹屏，只觉一阵墨香扑面而来。
两列独臂青铜灵雀烛台上，光焰冉冉。
丰毓只一袭白色绫丝里衣，立在紫金黑檀书案前作画。他微微倾着身，掬水调色，手舞丹青，描丹，点翠，流碧，飞白，盈盈一室的墨香都从他袖下暗涌弥散。
地上，玉榻上，都是画卷纷叠，或开或卷，堆满了一室。
他嘴角噙着笑，温柔，诡秘，阴郁。他眼神恍惚，根本没能察觉到丰妩进来。
丰妩见他这般光景，杏眸中浮现一抹隐忧：毓哥哥这几天不眠不休，只是疯了一般地作画，莫不是入了魔怔？
她捡起一幅画卷，正要打开，却听丰毓道：“阿妩，你该知道，我作画的时候不喜身边有旁人。”
“毓哥哥，说阿妩是旁人？”丰妩眼眶里掉下泪来，将画卷随手扔在地上。
自亲眼目睹母后被凌迟，她变得喜怒无常，极容易掉泪，极容易发怒。仿佛身体里住了一个吞噬灵魂的魔，在操控着她的意志，让她一步步陷入癫狂。
丰毓放下笔，摩挲她的发，温柔笑道：“阿妩怎么是旁人呢？”
丰妩蓦地又嘻嘻笑起来。她那种笑，令丰毓心头发凉，好似无数虫豸在一口口咬噬。
“毓哥哥，你放心，这么多天了，应该不会再来追查。那妖孽，这几日忙着在帝都里搭建粥棚，为百姓施粥，应该也顾不上宫里头了。天不下雨，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呵呵，看那对狗男女这下该如何是好！”
武帝去泰山祈雨，连续七天徒步登上泰山之顶，但旱区却滴雨未下。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帝都，搅得人心惶惶。朝华郡主在帝都里搭建起近百个粥棚，专门给难民、乞儿施粥。
她作恶多端，施多少粥也洗不干净那一身的罪孽！老天不下雨，可见连天神都看不惯这弑父篡位、纵容妖女的新皇帝。
丰妩乖戾的笑意更深，几近恶毒，原本纯澈的眸子里，如今只有怨怒、仇恨、幸灾乐祸。
丰毓猝然别过头，不忍再看她：“阿妩，去命人准备一下，今夜我就要离宫。”少邪，你是否也是因为仇恨，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丰妩回神，心知毓哥哥离宫之事耽误不得，忙肃声答应着，疾步离去。
丰毓垂着眸，捡起被丰妩扔在地上的画卷。画中人，是白衣墨发，胸口带血的女子。
一室画卷，画得分明是同一双眉眼，时而为男，时而为女，千般姿态，万种风情，却是同一个人。
他早该知道的，除了少邪，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一直赢他。
子瑛是他进献给父皇的美人，父皇却将子瑛送给丰曦，并命令她暗中给丰曦下毒，分量极轻，不轻易致死。
父皇分明想立他为储君，却迟迟不肯下旨，令他起了疑心。
母妃说：“因为你父皇心里还对丰曦的生母念念不忘，你一日没有登上皇位，就一日不可掉以轻心。你父皇派子瑛去迦兰，已是给了你一线生机。你若登基，为保住社稷，丰曦必须得死。你父皇心里明白却不忍取他性命。这才让你自己动手。为你自己，也为了你父皇。”
丰毓终于明白，子瑛是父皇为他在迦兰城中埋下的一枚暗棋。
此前，丰毓一直没有将丰曦放在眼里：一个自幼不得宠、被驱逐出帝都的皇子，怎能与他相提并论？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轻敌。
他令子瑛加重了毒药的分量。那是必死的剂量。然而子瑛却发密函告诉他：有一女子从中作梗。
丰毓已经察觉到事情的棘手：传说中 放荡、嗜淫、花天酒地的睿王，为何如此难对付？
于是，丰毓再度发力，令兴平长公主出面，游说丰颜刺杀丰曦。由他最得力的线人“环儿”暗中配合。
此一石二鸟之计，又被阻挠。丰颜派出的杀手少楚，乃是长公主三千门客中武艺最高超者，却被发现尸骨不全地躺在晋中郊外。军医说，少楚活活被狮子吃下了肚，尸首旁的雪白鬃毛显示出那是一头来自天山的雪狮。
是谁几次三番从中作梗？如同黑暗中隐藏着一双无形的手，把他的满盘计划打散。
丰毓数次查问环儿，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模样如何？
环儿支支吾吾说得含糊。见她如此，丰毓心中已经明白：环儿已被那人拉拢过去。
直到重光宫里再次遇见一身宫女打扮的少邪，丰毓这才心生怀疑，四处调查，方知少邪君，就是纳兰玉卿、昭和郡主。
想起她几次三番来送密函，丰毓不由苦笑：自己为何如此迟钝？能令他输得一塌糊涂的人，只有少邪。
丰毓连续三日两夜不眠不休，着了魔一样地作画。
身体分明已经疲倦至极，却睁开眼、闭上眼，全都是零零碎碎的往事：
洞庭湖畔一身红衣的少邪，丹桂楼里一掷万金的少邪，碧波之上轻吟绝句的少邪，因他挡下那枚暗箭而哭泣的少邪……
初次相遇，是在洞庭湖上。
湖畔，少邪一身红衣，俯身古琴之上，弹得如痴如醉。
四周聚集着看一群热闹的人，老人、杂耍艺人、商贩、书生、轿夫、光着膀子的儿童。这些人都像被吸在磁石上似的，毫不嘈杂，令琴声更加清纯。
丰毓站在一叶小舟上，涉过洞庭碧水，抵达湖畔，含笑望着红衣少年：“卿若为伯牙，吾愿做子期。可否请兄台共饮？”
少邪抬眼，瞳孔里倒影出他脸上绯色的桃花印记，摇头，指了指身旁立着的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卖艺筹募善款。
少邪那双水澄澄的眸子，令自诩千杯不醉的丰毓，竟有些晕眩。
随行的尚昀会意，立即掏出五十两银子，她这才上了舟。
丰毓笑：“在下桃颜。敢问兄台贵姓？”
少邪还没开口，就听尚昀道：“他就是少邪君。”（邪：ye)
少邪君，是帝都里有名的小霸王，谁人不知？街头巷尾的小乞丐、穷孩子们，整日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头，专找富家公子们打架。
前年正月里，尚昀刚给丰毓做伴读的头一天，就在家门口被少邪揍了一顿。
尚昀方才一眼就认出来他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卖艺筹善款”。谁知少邪是不是借故敛财？
少邪君以挥金如土着称。因为他养着一大帮子小乞丐、穷孩子，还供他们衣食住行、读书识字。敢这样肆无忌惮，家中定是有背景的。
尚昀打不过少邪，只暗暗记下他那张脸，找画师作了画，打听了好几次，愣是没查到那少邪君究竟是谁家的浪荡公子。尚昀乃当朝宰相的独生子，偏偏查摸不清少邪君到底是什么来历。
少邪冲丰毓作个揖，玉面含笑，“原来是桃颜君。在下正是少邪。”转头看着尚昀，娥眉轻挑，“敢问兄台贵姓？兄台认得在下？”
尚昀见少邪已经忘了，心想此刻四皇子在，暂且饶他一回，日后再找他寻仇。索性摇头：“在下玉山。对少邪君久仰大名。”
听到“久仰大名”，少邪君显然有些不自在。因为在贵族公子里，少邪的名声是顶不好的。
三个少年夜游洞庭湖。少邪君狡黠一笑，“不如咱们来行酒令，如何？”言谈举止，说不出的风流洒脱。
丰毓抿嘴笑，与尚昀对视一眼：行酒令，是两人的拿手好戏。
丰毓笑：“怎么个玩法？”
少邪斜睨他一眼，随口道：“当然豁拳喽！”
丰毓笑：“好。”
“一锭金呀，两家好啊，四喜财呐，五纪魁哇，六六顺呐，七个巧……桃花君你输第三回了！”
“少邪兄，在下是桃颜，不是桃花。”
“一样一样。反正你输了。”
少邪讪笑着，将银子大包大揽地划拉到自己面前，笑问尚昀：“玉山，肯不肯赏脸与在下……”
“当然。”尚昀当即答应下来。打算趁机报仇雪恨。
“一锭金呀，两家好啊，四喜财呐，五纪魁哇，六六顺呐，七个巧……玉山君，你又输了！”
结果，少邪赢下尚昀所有的银子，连他的外袍也扒下来，包起银两打了个包袱，下了船。
丰毓含笑望着那抹红色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回宫，他几乎要被繁复黑暗的宫廷斗争给淹没，而那一身如火如荼的红衣，那一双灵慧、睿智的眸子，却烙在了他脑子里。
几个月后，红桂楼，帝都花魁苏小婉的开 苞之夜，丰毓一口气出到五千两黄金，原本以为志在必得，却听有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本公子出黄金一万两。”
一众恩客哗然。等看清楚夺得头筹的人物，四下响起窃窃私语声：又是少邪君。
丰毓对所谓的苏花魁并没什么兴趣，只打算凑凑热闹而已，听到有人愿意出一万两金子，便不再出价。
比起苏花魁，他更想看看究竟何人这般风流，愿为美人一掷万金。
丰毓远远看着一身白衣胜雪的少邪君，笑拥苏美人上了绣楼。胸口像被闷锤击中。
他被自己异样的情绪骇住了：自己分明不喜欢娈童，为何会……
丰毓开始躲着他。
无论怎么躲，却偏总是在因缘际会下相逢。那段日子，少邪君几乎无处不在。
杏花林里，三年一度的斗酒大会上，丰毓随意在人海里一瞥，就看到一身红衣、头戴抹额的少邪君。
却说，近来帝都里风行“戴抹额”，似乎还是少邪掀起了这股热潮。
酒会上，人人喝的酩酊大醉，斗到最后，连尚昀也喝趴下了，全场仅剩丰毓、少邪君两人凛凛不动地站着。
等丰毓终于醉倒在地，少邪大获全胜，又灌下半坛女儿红，才志得意满地扬长离去。
半年后，曲水流觞诗会上，少邪击败丰毓，再度夺魁。
尚昀咬牙切齿：“都说，少邪君的琴、棋、诗、酒、嫖、赌样样精通，果然不假。”
丰毓望着少邪翩然离去的如雪背影，只是笑。
从何时开始，他开始盼着与他相逢？
直到为少邪挡下暗箭的那一刻，丰毓才明白，自己已然情根深种，却束手无策。
他是丰毓，是四皇子，是贤王。他是皇帝最得意的儿子，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他身后有无数拥护者，一双双眼睛都在翘首期盼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甚至他的母妃，自幼就对他灌输“只有你坐上龙椅，才能把母亲拉出火坑。”
不是没有想过携他远走高飞，也不是没想过为他放弃皇位，可又如何对得起母妃独守空宫多年的幽怨？如何面对世人的冷嘲热讽？
他选了皇位。选了一个能给他带来强大家族背景的女子为妃与他携手一生。
少邪只淡淡的笑，转过身去，“也好，再好不过了。此后，世间唯有桃颜，再无少邪君。”他明艳的眸子里，除了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情愫。
唯恐会动摇自己的决心，他不敢再停留，逃也似的离去。
饶是如此，却夜夜在梦魇里见到他。
他流连花丛，四处寻欢，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少邪。身边的女人们都不是他。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已分不清楚是愧疚，还是深爱蚀骨。他用尽各种办法，甚至不惜服用罂粟果……却仍旧像着了魔一样渴望他，中毒一般。
渴望得快要发狂。偏偏再也无望。
丰毓闭上眸，仰面瘫坐在玉榻上：“来找我吧。纳兰玉卿。我等着你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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