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跪了十几名内侍，孙德跪在最前头，听到脚步声忙抬起头来，看见玉卿，竟好似见了救星，双眸顿时发亮，无声做着口型：“皇上在里头。”
玉卿点头，勉力笑道：“你们别跪了，出去候着吧。”孙德忙应着，领着一众内侍出了殿。
走过最后一重帷幔，白玉浮云书案旁的锦榻上，男人阖眼半躺着，幽幽光焰下，白皙的肌肤如天山初雪，通身流曳着光彩。
丰曦清瘦许多，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玉卿静静站了许久，见他似乎是睡得沉了，轻手轻脚走过去。
仅咫尺之遥，丰曦居然睁开了眼睛，手按住了榻旁的佩剑，水墨凤眸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蓦地水雾萦绕，他久久注视着玉卿。
烛火摇曳了无数次，丰曦仿佛终于认出是她，修长的手从佩剑上缓缓移开，撑起身子，披在肩上的龙袍随之滑落，露出胸膛上的伤。
他眼中犹带红丝，异常的明亮，张口，嗓音嘶哑，“朕让你走。朕不再强迫你了。”
玉卿一时胸肺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眼泪直逼眼眶。
隔着迷蒙泪雾，只觉眼前半躺着的男人如冰封万年的雪峰那般高不可攀，连他那双艳烈的眸子里也覆满碎冰、无一丝鲜活，光滑健美的胸膛上缠了数层素白布，隐隐渗出大片血影。
时光在无声的僵持中消逝。
丰曦面上隐隐浮上倦意，幽深目光望着她，指着白玉案上一宗密函，语调淡薄，“你自己看。”
“戌时，朝华郡主车驾至重光宫，助贤王脱身，烧毁遗诏……亥时末，郡主令开宫门，永安公主与贤王潜逃。子时，郡主乃归，宿朝华宫……”
玉卿一字字看过去，那些字都映入眼里，一笔一划却似勒住她脖颈的绳索。正如她所料，她的行踪去向却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来去时辰记录精准，只差没将她每一句话记下。
帝王之术。玉卿涩笑自己掉以轻心。究竟是谁记录了这些？是阿眉，还是孙德，还是吕筹？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她竟茫然无觉，不知暗中窥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围！
然而此时，她无暇后顾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紧，眼前，丰曦正深深望着她，眸光如冰封万年的霜冻，冰刀刻骨剜心，仿佛要将她心口穿透，直看进她肺腑里去。
四目纠缠，她孤立在黑漆漆的阴影中，异常憔悴，像极了孱弱枯败的枝梢，唯有那张妖美得近乎猖狂的脸，艳色依旧。素裳、雪肤犹如一抹白泥掉进了砚台里，分外突兀。
红颜如毒，红颜如毒。丰曦不愿再看她，别过头，“你走。趁朕还没有改变主意。”
玉卿紧抿着的双唇，瑟缩不止，一言不发，只哀哀看着他。
她这是怎么了？心口好似被烧红的烙铁灼烧。喉咙哽噎着，空张了张口，却挤不出一点声音。转过身，不愿叫丰曦看到自己辗转挣扎的狼狈模样。
“你哭什么？”身后蓦然响起他清冷的声音，玉卿垂眸，能看到地上一个修长的剪影随着烛火摇曳，这个人，冷酷，孤绝，却连影子都是这样的精美。她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梦魇般缠绕着她的影像。
“你伤心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离开朕么？你和……”几声压抑的咳嗽响起，他气喘吁吁，话带讥讽，针扎般刺入她心魄。
“朕让你远走高飞……朕成全你们。朕成全你们。你该欣喜若狂才是，又伤心什么？”他说的极重、极冷、极慢，似乎每个字眼都能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酸涩滋味几番涌上眼底，玉卿咬着唇，转过身，走向锦榻，神情决绝，“丰曦，你曾说过，若你不能得到我，你会杀了我。”
她抽出锦榻边沿的长剑，拔剑出鞘，让剑锋抵在自己的心窝，剑柄则抵在他的胸口，“是我放走了丰毓。但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不堪。事到如今，我百口莫辩。若你不能相信我，那你就杀了我。”
他看着她，温融烛光映着她惨白而憔悴的脸，凄美、妖娆，宛如夜生妖魅，直叫他甘愿为这妖魅坠入万劫不复，他叹息，如倾如诉，“你明知，朕舍不得。朕舍不得。”
丰曦身子微微一撤，抵在两人之间的长剑“当啷”坠地，他呼吸间的兰芝清芬与她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玉卿一翦秋瞳带了欲雨的潮意，直直看入他眼底：
“丰曦，我只问你一句，你口口声声让我走，究竟是你对我已心生厌倦？还是觉得我纳兰玉卿配不上你？亦或是你心中已另有他人？
“只要你说是，我立刻就踏出这殿门，今生今世绝不会回头。假如不是，人间黄泉，红颜白发，枯骨化灰，我都跟着你。”
丰曦心跳砰然停滞，朦胧而华美的哀伤，在他眸中奔流。他低低一叹，宛若呻吟，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拥住，如白玉雪山即将崩裂。
“原只想强留你在身边，哪怕用金丝笼困住你、用铁链拴着你……但这些日子以来，朕却忽然不愿这么做了。朕自幼遭弃，在迦兰城孤身一人苦捱，为了能挣命苟活，只能步步为营。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不得不事事小心、处处多疑。这些年过来，已成了习惯。秉性难改。
朕想，若有朝一日，你将会因朕而身心俱疲，朕宁愿现在就放你走。你的青春该是绚烂无极的。不该像朕这样，每日每夜尽在阴谋杀戮中搏命。
这十几年，朕可谓不知风流为何物。从不曾有闲暇吟诗弄月，至于画舫夜游、品酒弄弦，更是屈指可数。你们所在的那个世界，是无尽的风花雪月。朕从未有过，也不曾奢望。
朕此生是不能拥有这样的诗情画意了，但朕不愿剥夺你享有这些的机会。只要你想走，不管你选了谁，朕都可以让你跟他走。朕不再强迫你……”
泪水滑过玉卿的脸颊，映出清瓷颜色，不等他说完，她已经吻住了他的唇。
他齿舌间幽幽逸出几缕草药的苦涩，她也一并吞咽下去。
丰曦身子僵了僵，似被梦寐魇住了一般，冰封一点点消融，转暖，继而浑身滚烫，眸中燃烧出一朵妖冶的红莲。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绝美而霸道的青年，热切地回吻着她，犹如沙漠中渴水的旅人。
他如痴如醉地反复轻唤着，“卿卿，卿卿。”鲜润的嘴唇，沿着她的唇线，宛若作画一般，细致入微地描绘着。
她被他的吻撩起一阵战栗，轻吟似浅唱，溢出齿间。
他舌尖游入，不给她丝毫挣脱的机会。沧桑缱绻的掌，轻抚着她的玉颈，沿着起起伏伏的曲线，从她轮廓优美的玉颈一路延伸到酥润的胸口，宛如血红的罂粟花滋生出绝望的蛊惑。
玉卿迷离明眸半阖，带着如妖如魔的妩媚笑意，只一眼，就令他甘愿为她沉沦。
她艳艳含笑，仿佛体内的魔被他引诱了出来，手指轻轻抚弄过他山峦般的鼻峰，滑过他胸膛的伤处，滑向他结实的小腹。莹白细软的双臂，在他修美的腰际环成一个完满的轮回，将他圈禁在她的亲手画出的牢中。
丰曦身躯紧绷，喘息烈烈，梦呓般低吟，“你这，你这放荡的妖孽……”他愤愤低语，却满目欢喜。身心煎熬，亦甘之如饴。
他似是忘了胸口的伤，竟变得不顾一切起来，喘息着，将她覆盖在身下，白皙的肌肤透出晚霞的色泽，“信不信，朕今夜就在此处纳了你？”他声线低哑，凤眸里的火色红莲燃烧到了极致。
两人绵密细碎的喘息交织在一起，玉卿已然面若桃夭，却怔在那里。
她不是迂腐之人，觉得只要两情相悦，床弟之事无所谓早晚，感情不该受身体的束缚。既然她已决定此生追随他，任何时候只要他想要，她都是愿意给的。
只是……她娥眉轻蹙，视线转到他胸前的伤处，他胸膛上缠满了白布，渗出的血迹似是比方才更多了。
她抿着唇，狡黠地笑了，灵巧往后一退，小心避开他的伤处。
蓦地，寂静的深夜炸响一声惊雷，闪电紧随其后将天幕撕裂开来，霎时将殿内照得通明，勾勒出在锦榻上纠缠着的一双优美躯体，继而滚滚雷鸣轰隆迭起。
下雨了！
丰曦心神一滞，不由停下动作，瞬间面色涌上狂喜，与玉卿对视一眼，见她也目露欣喜。
两人静静拥着，屏息聆听，只听殿外尽是“哗哗”的雨声，瓢泼骤雨倾倒如洪，一阵紧过一阵。
孙德顶着疾风暴雨跌跌撞撞跑来，噗通跪倒殿外廊下，高兴地大喊：“皇上！皇上！山东、晋中诸县都下雨了！雨势极大！”他浑身精湿，一双眸子喜得晶亮，雨水顺着湿漉漉衣衫在地上汇成蜿蜒涓流。
水精珠帘“哗”地一声被撩开，丰曦披了宽袍疾步而出，“孙德，你把下雨的州县给朕仔细报一遍。”
他发髻未及绾起，龙颜清美，风携着雨，将他衣袂吹得飘渺难即。水精珠串摇摆不止，碰撞出叮叮呤呤的声响，似是也欢喜地紧。
“是。”孙德抬手一擦额上雨渍，捧着折子细细禀报。丰曦负手聆听，玉色面容上笑意渐渐扩大。
直到孙德退下，他仍迎着风雨静立在那里，许久，仰首闭眸，如释重负地沉沉吁出一息。
蓦然回首，见玉卿盈盈立在他身后，她正迎着雨丝仰望着他，墨发逶迤拖地，雪白袖袂当风，衣带翩跹，宛若天人。
丰曦想两人方才的种种，颧骨上倏然透出薄红，嘴角勾起笑意潺潺。轻执她的手，将她拽到身畔，两人并立于漫天落雨下。
丰曦紧攥她的指，轻声道，“朕今年年底将与回鹘国会盟。会盟之后便是你我大婚之日。”
玉卿疑惑：“司天监选定的婚期不是明年开春吗？”
他玉色面颊有了奇异的蔷薇色，连夜幕也不能遮掩，握拳抵唇，低低轻咳一声，“朕已将婚期提前了。司天监也选定了新日子。就在今冬。”
玉卿睫毛一颤，倏然浅笑，心中如饮琼蜜。
举头，暗红色的苍穹下，丰曦迎着风雨静立在幽阑水光中，眸光奕奕惑人，苍白颜色犹带三分病容，衬了白衣艳唇，雍容且烈艳。
他隐约含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目光看得她好似一脚踩进了罂粟花冢，软绵绵地塌陷下去。
玉卿砰然心动，刹那间收敛了锋芒，婉转含笑的眸被睫毛掩了大半，抬手捋顺了鬓发，低低垂首，恭顺娴静，仿佛她昔日的癫狂、凌厉都在这一瞬间化作泡影。
恰是这一低头的风致，叫丰曦再移不开视线。他微挑的凤眼一勾，轻轻一拽就把她拥在怀里。
他缠绵醉人的唇，久久亲吻着她，带着几许克制，沉静，内敛却绵长。
风携带着雨丝，一阵阵涌入殿中，将两人的白色衣袂高高吹起，犹如一对张开的雪白蝶翅，似随时都将化蝶而去。大理石地面上浅浅积了水渍，映得蝶影成双。
苍天之下，后土之上，与他并肩相拥者，唯她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