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眯着眸子,偎依在丰曦怀中,望向墨红色的苍穹,像极了染血的幽篁。心中暗叹,这场雨来得何等及时!
天灾连年,乃是“君王失德”之兆。丰曦一心想做名正言顺的圣君英主,定是不愿意被天下人知道他弑父杀兄的夺位手段。
该杀的都已被杀,该禁的也已被禁,“睿王篡位”的传言仍旧流窜坊间。况且,旱灾不解,百姓便无法休养生息。沉疴颐朝已容不得半点耗损。
丰曦连续七日徒步登上东岳之顶,依然滴雨未下,一些沉不住气的好事者已暗中散播“武帝不施仁政、不行王道、触怒上天”,这才导致久旱不雨。
若非这场及时雨,丰曦的泰山祈雨之行,恐是不好收场。
她蓦地想起,丰曦遇刺的消息一到帝都,裴然当即赶赴泰山行宫,不由心中一动,仰望他,“你早就知道,必定有雨?”
丰曦下颌正抵在她发髻上,闻言,略微一扬眉,“裴然告诉朕,六月晦日,天有豪雨。太岳,便是丰毓的葬身之地,倒也不辱没他。”
玉卿望着暗红色的雨夜,竟似地府黄泉里挣脱出的无数鬼兽,睁着火红的血瞳,伺机啖人。
她骇得别过头,又问,“路上我听到消息,说贤王已经抵达泰山,附近百姓已经纷纷避祸去了。为何我来时却没看到一个敌兵?”
“那是朕命人散布的假消息。战祸将起,早早把百姓遣散,免得又生灵涂炭。”丰曦松了胳膊,抚弄着她耳畔几绺散乱的青丝,似笑非笑。
昔日,尚昀率军入齐鲁,西北大军营帐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约束合营将士,非奉命令,不准入城扰民。尚昀亲自执掌军法;令出法随,决无通融,没有哪一个将校士卒敢于以身试法。因此,齐鲁的百姓们竟有不少人不知道泰山附近十万大军已扎营。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朕寝食难安,不该再给百姓们增添杀伐之祸。”他停顿许久,脑中犹自回忆沿途所见的黎民疾苦,暗沉一息,眸中又起杀机,“但此战不可避免。”
丰曦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卿卿,你可知丰毓为何轻易就交出了虎符?”不等她回答,他却把话锋一转,“因为他已不需虎符。”
玉卿身心巨震。虎符象征皇帝的授权,而丰毓麾下大军已不需要虎符,原因只能有一个:他们将誓死效忠于丰毓,而不是朝廷。
她垂眸,说出自己的推测,“莫非,丰毓想在幽云十六州割据称帝?”
丰曦颔首:“不错。幽云十六州以泰山为南面屏障,一旦越过泰山,帝都、齐鲁都将不保。所以朕亲临东岳,以此为据地,一路北上,攻下幽州。”
他语气煞寒,眸子似刀锋般雪亮,“朕数日不现身,丰毓定会认为朕重伤不治,趁机率军攻打泰山。到时,某些怀着不臣之心的人将趁机倒戈,转投贤王麾下。是忠是奸,至此才能看个清楚。纵然是胸有丘壑的大材,若不能为我所用,朕宁愿先一步将其铲除,永绝后患。”
头脑懵懵的疼,她垂着眼帘,轻攥丰曦衣袂,问,“炎渊说,回鹘国派刺客伤了你,此事也与丰毓有关?”
丰曦眼底逼人的锋锐被夜色掩盖,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已带了些冷淡,“身为皇子,居然私通回鹘。真乃皇族之耻。他已经彻底昏了头。”
他又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朕以为,他真正想要的倒未必是皇位……”
玉卿念动刹那,有如惊电劈落,刺穿混沌。丰毓,果然私通回鹘国,那么回鹘国的刺客应该也与丰毓有关。
诸多细枝末节瞬间整合:丰毓夺位失败,只得交出虎符、假装投诚,以求自保。他佯装对丰曦尽忠,实则割据幽云十六州、以图自立为皇帝。待根基稳固,再与回鹘国结盟,两**队齐齐南下,吞并大颐,取而代之……
有风袭来,玉卿不由打个哆嗦,这才发觉身上衣衫湿透,之前不觉着冷,此时却只觉寒气如丝,一丝一缕都勒进四肢百骸,直渗入骨髓。
她神情变幻莫测,身子摇摇欲坠。她……居然放走了他。
只是一念之差,就要令青山变色、江河淌血、尸骸遍野!
玉卿只觉通身裹在寒气里,冷汗渗出掌心,终究向丰曦深深低头:“此番是我大意了。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丰曦久久凝视她。这倨傲之极、狂妄之极的女子第一次对他低头,却是大有担当,令他反添了几许敬意。
“就算你杀掉丰毓,幽州也必反无疑。因为……”他扶起她,指尖滑上她的脸颊,惊觉她烫得吓人,蓦地顿住不再往下说,语带愧疚,叹息,“你正发着烧。时值酷暑,你骑马赶了一天的路,朕该让你先休息的。”
丰曦抱着她走入殿内,让她躺在锦榻上,墨发像凌乱的扇子一样铺展开。
蓦地,他视线落在她受伤的十指上,缄默不语,静静看着她皮肉外翻的指腹,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轻轻攥住,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亲自为她宽衣。
玉卿耳畔一热,面染薄红,“你……”
“你受了凉,不能再穿着湿衣裳。你的手若是再沾水,会愈合得更慢。”他修长的十指很快就解开她的衣襟,好似没看见她发烫的脸,径自说下去,“若你不愿意,朕不会强要你。现在你病着,朕又有伤……而且,”他抬眸,噙着一丝笑,复又低下头,“朕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身子。”
玉卿望着丰曦,蓦地想起自己受伤之时,全身上下都已经让他看遍了。她心里一窘,咬着唇,想:此时又何必遮遮掩掩?索性阖上眼,抿着唇不再说话。面颊上却倏然开出两朵海棠花。
里衣才解了一半,那双为她宽衣的手竟微微颤了一下,玉卿心中疑惑,睁开眼,见丰曦正蹙着眉头,盯着她左肩上的一处新伤。那是被长公主的长剑所刺。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异常平静,眸中有一线忧郁,又好像事事了然于心。取来一个翠色瓷罐,里面乘着墨玉色的药膏,用湿帕蘸水,拭干净她肩上、指腹的伤处。亲手涂抹药膏。
然后拿了指节宽的白布条,一圈圈缠绕在她指尖,松紧适宜,整齐均匀。
玉卿从不知道,男子的手也能这般灵巧,细致。一双流波秋眸不由定格在丰曦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神色。
丰曦心头微动,静静抬目,深褐色瞳仁里映出她身影,澄净如碧落之水,潋滟,不见杂质。
“卿卿,”他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如歌吟般,“即便朕不是皇帝,也不愿见自己的女人做出任何牺牲……若是天下必须以此为代价,朕想,就算是山河如画,也索然无味。”
玉卿眼帘半阖,透过睫毛的阴影望着他。烛火为他无暇的面孔淡笼一层金灿灿的光晕。渐渐的,丰曦的容貌模糊起来,他似是笑了几声,又凑在她耳边说了些话。可她又倦又困,只听得细细碎碎的轻语声,就酣睡入梦,什么也听不见。
玉卿昏昏沉沉睡了许久,仿佛在太极宫里省去的睡眠,都在此时弥补齐全。醒来时,偌大殿内空无一人。
“来人。”玉卿唤着,侯在门外的孙德听到动静,忙小跑进殿,“郡主有何吩咐?”
方才起得有些猛了,头脑昏沉沉,玉卿揉着额角,“孙德,我睡了多久?”
孙德笑:“两日一夜。郡主可是要梳洗、进膳?”
玉卿颔首,又听孙德道,“杂家这就去叫女侍来。”
孙德拣了几个样貌平平的侍女,清一色的松翠色宫装。晨光漫透小轩窗,玉卿安然端坐妆台,侍女巧手为她梳起云鬟雾髻,仍作待嫁女子发式。
玉卿手揽铜镜眉眼顾盼,镜中秋水生辉,笑问:“孙德,前天晚上给皇上端药的侍女,人品模样儿倒是个出挑的。怎么不叫她来?”镜中人是一身的红,胭脂色,欢喜色,媚色纵肆,绚烂似云霞。
“郡主,杂家也想找几个能看入眼的,可是,这个时辰当差的婢子就只有这几个。”孙德一脸从容地笑答,额上却缓缓渗出汗珠子。
昨儿夜里侍奉皇上的侍女叫张颦,是孙德表兄弟家的亲闺女。皇上离宫,孙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张颦调入随驾行宫里,就指望她能趁朝华郡主不在御驾左右的当口,沾些隆恩雨露。没想到连日来夜夜随驾,丝毫没得半点圣眷。
玉卿笑,缓缓将一枚珠钗斜插入鬓,似漫不经心道,“前天晚上那侍女不是太极宫里头的。孙德,你是从哪儿把她调到随驾的侍奉里来的?”
孙德骇得一个冷战,触及她幽幽目光,心口煞凉,仿佛心中所想被看了个透,强咽了口唾沫,“人手实在不够了,杂家才……才从闺闱宫里头调了几个侍女过来。”
玉卿眉睫一颤,浓重阴影旋即覆下,眸光幽恻恻,唇角勾起冷冷笑意,却不再说话。
有个侍女端着食盒进来,一一打开,逐个摆在茶几上,“郡主,这是佛手生香,鼎湖素鸽蛋,福寿而康,蚝皇网鲍片,那是鼓汁龙虾拼盘孔雀开屏、麒鳞熊掌,四大热菜是紫带围腰、喜冠进爵、□金蝉、龙藏虎扣,另有冰花银耳露,甜品点心,花开富贵四式……郡主随便尝尝,看味道可入得口?”
玉卿确实饿了,扫一圈儿桌上菜肴,挑出来几碟,“留下这几样,其余都拿走。”侍女说了声“是”,又将大部分菜肴敛入食盒,端着走了。
忽听外面响起了号角声,紧接着,战鼓隆隆大作。
玉卿心中一动,“孙德,有战事?”
孙德点头,“幽州叛军已经南下入定州。过了定州,就是齐鲁境内了。”
“你怎么不早说?”
孙德似被噎住,心想,郡主您也没问我呀。仍向玉卿跪下,磕了个头,“是奴才疏忽。”
玉卿垂眸。行宫里头一切都有条不紊,毫无慌乱之感,丰曦应是早有部署。她顺手拿一根银针逐个将菜肴试过了,慢条斯理地进膳。
孙德惴惴不安地跪了许久,终于听到郡主冷冷的声音缓缓飘落:“行了,孙德。你下去吧。”
“是。”孙德应着,直到退出殿外,才敢偷偷瞄一眼玉卿,只见她坐在琉璃茶几旁边,手抵着下颌,直直盯着殿外一株玉兰树。
孙德顺着瞧过去,只见玉兰树下,立着个娉婷女子,墨发如瀑,玉肌如雪,眸中秋水微波,几点莹白花瓣洒落肩头,水碧色罗裳,广袖垂落,意态闲雅,好似碧水生玉树。
仅瞧她一眼,就能叫人从心口里涌出甘泉来。
唉。孙德心里不由一阵惋惜。可惜了这清水出芙蓉的模样。
玉卿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端过一碗冰花银耳露,兰花指捏着白瓷调羹搅了搅,舀出来送入口中,冰凉清爽,从舌尖儿到脏腑全都爽透。
侧首,问身旁的侍女:“玉兰树底下的女子,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侍女瞧了一眼,回答:“郡主,是皇上要送给蜀中新君的美人,姓王,单名一个婳字。”
蜀中有个叫孟旭的,仗着天险难攻,竟自立为王,改国号为周。这叫做王婳的女子,就是丰曦要送往蜀中的美人。
王婳似有所觉,朝殿内望了望,就见一个女子静静坐着,殷红衣衫似血,暗影遮蔽了她的眉眼,辨不清样貌,却是风骨清艳,诡美无极。
王婳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与那女子的目光遥遥相触,只觉她眸光雪亮,隐隐已有寒意。王婳惊窒间,脊梁上好似有一只蜥蜴在爬,对那女子微微一屈膝,低眉垂首离去。
玉卿将瓷碗“砰”地放回在桌子上,眸光如寒潭,由愤懑至厌弃,隐隐转为诡美笑意。身后的侍女见了,竟隐觉脊背发凉。
玉卿笑,眼里却是阴寒,似有淬毒的针。真当她痴傻了不成?临行前的随驾女子中根本没有王婳这么个人。丰曦来泰山祭天,也不会带着将送往四川的美人。恐是半路上有人巴巴地将王婳送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才是真的。
她把玩着白瓷调羹,凝视指尖,默默将手指捏紧。不是她容不得人。后宫中,阉党得势、且专权跋扈已久,在宫外能挟制地方官吏,在宫内能瞒天过海。就连御驾身边的侍奉,区区一个宦官也能私下调换!
蓦地,玉卿眼底戾气大盛,放下调羹,转而缓缓阖上眸子,慵然倚着玉榻,手执团扇半遮了脸。宦官擅权,虽令她恼火,但眼下委实腾不出功夫来拾掇阉党。
窸窣步履声传来,玉卿半睁秋眸,见艳阳底下远远走来一个人,好似驾车巡天的日神,美艳无匹,一袭殷红色绣龙锦袍,毫无纹饰却尽显贵胄,一切雾霭阴霾都将被他的光芒冲散。
玉卿眯着眸子远远望着他,耳畔响起绯墨的话:主公容貌过美,恐不能威慑敌军,所以每战必以面具示人。
“你醒了?”丰曦进了殿,含笑望着她,折腰,抚着她的额,“总算不烧了。”视线落在她吃剩的半碗银耳露上,“这是你吃过的?”
不等她回答,他已坐在她身旁,端着白瓷碗吃起来,仿佛真的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