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回答,他已坐在她身旁,端着白瓷碗吃起来,仿佛真的饿了。
玉卿低低垂眸,眼尾朝身后的侍女一扫,那侍女也算是精明,立即会意,悄声退下了。
玉卿问:“幽云大军南下,已经逼近定州了?”
丰曦低头浅啜一口,俊眉微挑,轻描淡写:“不错。昨夜扎营在定州,今天晌午能过涿州,最迟明天夜里就能抵达泰山。”
玉卿问:“幽州来了多少兵马?”
丰曦搁了瓷碗,目光如刀锋掠至,道:“贤王麾下有三十万兵马。还有回鹘国三皇子麾下十万铁骑。”
听得回鹘国的十万铁骑,玉卿沉吟,“这个棘手。”
丰曦点头:“不错。”
他又道:“朝中不可无人,裴然昨日已回帝都。从今日起,你掌军师一职。”他诡秘一笑,贴近玉卿耳鬓,兰芝清芬幽幽袭来,“朕亲自挂帅迎战,自然该由皇后掌军师之职才是。”
玉卿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丰曦如此骄傲,必是亲自挂帅跟丰毓一决胜负才肯罢休。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弈,她拦不住,也拦不得。
玉卿笑睨他一眼:“也好。你连女太尉都封了,又何惧再多一个女军师?”
丰曦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阴霾尽散。又朝门外唤:“妖月。”妖月身形一闪就进了殿,在玉卿面前摊开一卷地形图,每一处城池、山隘都极为细致地标出。
玉卿缄默不语,盯着那张图,眸光如水如墨,玉像似的一动不动,仿佛时光在她身上停滞了。
妖月见她异样,刚要出口询问,却见丰曦暗暗摇头。妖月恍然:她在记忆这张图纸!
蓦地,玉卿睫毛微颤,嘴角勾笑,神色舒缓下来。
丰曦俯身靠近她,郑重地望着她,语声温润,“幽云形势,你可了然?”
玉卿颔首,肃声回答:“不能说已尽知,十得七八。”
“那末,你以为幽州可否夺得回?”
玉卿侧首,神色粲然,眼底傲然笑意隐现,美艳得诡烈,“幽云十六州如果是在天上,我辈无法登天,自然无奈其何。倘是在地上,就算蜀中那般的天险也可拿下,幽云为何不可?只是,回鹘国一插手此事,倒是要多费些时日。”
尚昀不知何时已到了殿外,一眼就望见玉卿脸上那狂妄得近乎嚣张的笑,摄魂的艳,迫人的傲。再看皇上,竟眉目含笑,似是爱极了她这副模样。
尚昀心里想: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躬身立在门口,道,“皇上,迦兰都尉张并忠已经到了。”
丰曦笑:“好。来的正是时候。”拉过玉卿的手,兴味盎然,“走,陪朕去瞧瞧张并忠带来的东西。你所忧虑的回鹘铁骑,在它面前不足为惧。”
玉卿心中疑惑,却仍笑着点头,出了殿门,恰好与尚昀目光相遇,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
尚昀修身静立在艳阳底下,平直脊梁如铁一般硬挺,白皙的脸被晒成小麦色,一双眼睛精彩奕奕,似是高了不少,身形愈发健美,通身散发着阳刚之气。
她不禁莞尔:昔日的玉山君,如今却成了“黑炭君”,等他回帝都,不晓得有多少名门闺秀会心疼得落泪。不过,男儿当如此,才不枉生就这八尺之躯。
尚昀低着头,飞快地扫她一眼,旋即垂下眼帘,跟在丰曦身后。
玉卿在迦兰城的时候曾见过张并忠,这次却几乎认不出他来。
张并忠离开迦兰时领兵数千人,抵达泰山时仅剩不足一千人。
兵戎们清一色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肩上好几道淤血的勒痕。不少人都光着脚,裤管也破成布条,十分狼狈,唯有一双双眼眸晶亮灼人。
旁边十几辆平板木车一字摆开,上面盖着暗红的绒布。
一见丰曦,张并忠激动地跪在地上:“主公。”兵戎们也随他跪下。
丰曦悚然动容,弯下腰,亲自扶他起来,修长的手掌按住他肩头,许久不曾移开,他视线缓缓巡视过一众士兵,道:“做的好。朕定不会负你们。”他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恳切深重,自有一股巍峨力道直击人心。
众人一瞬间都愣在那里,继而眸光热切。丰曦对妖月道:“带他们去歇息,处理一下伤口。”妖月领命,带着众人往营帐走去。
张并忠仍不习惯丰曦的皇帝身份,攥着他的袖子,“主公,请看!”一把掀开平板木车上的红布,双眸炯炯,“主公要的,末将都带来了。”
玉卿跟过去,只见车上堆满了铮亮的黑色兵器,透着浓烈的火药味,好奇道:“这是火药?”
丰曦毫不在意张并忠的逾矩,对玉卿点头道:“这些是来自波斯国的火器。数量不多。长的是火箭筒,圆的是炮弹。朕原本打算攻打漠北之时才用,没想到却提前用来对付回鹘铁骑。”
玉卿颔首,若是火药,就无异于大剂量的爆竹一起点燃,这倒是不错的武器。
木板车上扔着一捆捆带血的绳子,再看看张并忠肩上的勒痕,她眉尖一窒,眸子含着暖意,“张并忠,你们是如何将这些火器运来的?”
张并忠一眼就认出了她,憨笑:“叶姑娘,在大漠里是用骆驼拉车。一进中原琢磨着换马,谁知沿途尽是些又老又瘦的马,走不了几步就得让马休息。我等唯恐耽误行程,就干脆以人代马,轮流拉车。要不是路上好几次遇到劫匪,早就到了。”
玉卿略略俯身,流露一丝敬意:“如此。将军且先去休息,养足精神,才好在战场上大显身手。”
张并忠眸子簇簇生光,看一眼主公,见主公含笑点头,才对玉卿行了礼,往军帐走去。
玉卿笑望丰曦,如雪地芙蓉,清丽绝伦:“你整日望着地图,恨不能拿折尺一寸一里地算计江山。得遇夫君如此,我也只好随君所好。但你既让我做军师,此次挂帅亲征,就不可任意行事、不可急功近利。称霸之心,也不可操之过急。”
听得她一口气说出三个“不可”,丰曦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蓦地,他把她揽进了怀中,似乎品尝到了胜利,唇边的笑涡乍现,神清气爽,如玉壶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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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降临,重峦叠障被落日余晖镀上一层浅金色,一片渺无边际的青苍,直接霄汉。
玉卿与尚昀并排坐着,一只白瓷酒壶不时在两人之间传递。
尚昀仰头喝了,衣襟皆是酒渍:“好酒哇。可惜临战在即,不能喝多,不过瘾。”说罢,将酒瓶递给玉卿。
玉卿灌一口酒,遥遥望着落日,眸光似夜阑静水,却在笑。
“玉卿,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忠义不能两全。他虽是我挚友,但我仍选择尽忠。”尚昀也望着天际,幽幽道。尚昀曾是丰毓的伴读,两人感情极好。
尚昀在给丰毓做伴读之前,尚相就对他说的明白:你该尽忠的是睿王,绝非贤王,你去给贤王做伴读,也是为了日后能辅助睿王。忠,义,你只可选一个。
尚昀望着玉卿,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轻叹:“我不曾想到,你竟能狠得下心,与他对阵。”。
玉卿不语,却被撩起心中深深浅浅的怅惘,又灌一口酒,蝶翅般的睫毛半遮双眸,无声笑了,道:“弃我者,我不会留恋。玉山,决战之时,你不得手下留情。”
尚昀握拳猛一捶地,道:“我既选了‘忠’,就不会再顾忌其他。”
入夜,玉卿入军帐,开始作战部署。帐内有四个都尉将军:火器都尉张并忠、步军都尉霍广庆、骑兵都尉尚昀、先锋都尉王彦晖。
玉卿目光凛凛,扫过每张脸,缓缓道:“幽云十六州为险要之地,易守难攻。皇上任我为军师,我便义不容辞。十万回鹘兵马已经纵越漠北,逼近齐鲁。回鹘三皇子、贤王以为吾皇病重,乘人之危,意欲吞并我朝百代基业。诸位请看……”
她从腰际抽出御剑,指向挂着的地图,“回鹘三皇子迦楼罗·都郎统十万骑兵,与我军大营对山。贤王丰毓麾下三十万兵马,兵分三路,企图越过东岳屏障,南下直入帝都。
“此时若退回帝都,必会失去东岳之屏障,无异于引狼入室。回鹘铁骑,善攻而不善守。而我颐朝兵将,善守不善攻。吾皇要的不仅仅是守住东岳,而是夺回幽云十六州!此战颇险,敌兵近四十万,我方不足三十万……诸位,若有不愿丢掉性命的,现在可以出列,本太尉即刻命人送他回帝都。”
众将摩拳擦掌,俱眦目环视,好像只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饮他之血。
玉卿满意地环视一周,无人出列,继续道,“兵贵神速。我军对泰山地形熟悉,适合奇袭、速战。擒贼先擒王。我会选出一支奇袭部队,先随大军分左、中、右三方同时攻击。一入潼山关,奇袭队立刻从大军分离出来,横穿我大军阵仗,包围幽州主战车,直取主帅周斌头颅。而十万回鹘部队,则交由火器都尉张并忠……”
年逾七十的老将王彦晖乃一朝名将,如苍松一般目光矍铄,意气凌云,越是任务艰巨,越有跃跃欲试之意。
他不等玉卿说话,便掀着白髯,声如洪钟:“职责所在,夺回幽州,须让本将为先锋,建下第一功!”
先锋的职务,自然是打头阵。王彦晖的话,理直气壮,谁也驳不倒他。事实上,众将士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位白须老将去打出师的第一仗。因而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怎么?”王彦晖姜桂之性,老而愈辣,环视众人神色,颇为不悦,“廉颇虽老,犹堪一战;御笔亲点的先锋,还会错吗?”
“老将军,话不是这么说。”霍广庆急忙劝慰,“我们从长计议。”
玉卿面无波澜,不等王彦晖开口争论,抢先道:“老将军听我一句话如何?”
玉卿这一声“老将军”,反令王彦晖觉得自己的盛气,迹近凌人,未免失态,于是离座一揖,略带惶恐地答道:“请太尉明示!”
玉卿含笑,深深折腰作揖:“我乃枢密承旨,常侍御前,皇上的意向,我能测度得到。老将军可明白么?”
“倒要请教。”
玉卿道:“御笔亲点老将军为先锋都尉,其实是借重老将军的威名。”
“喔。如此。”玉卿言语动听,眉眼带笑,眸光恳切,王彦晖这厢已没了一半的火气,躬身谦讲:“这不敢!”
玉卿淡笑,不吝赞誉之辞:“再则,皇上早已料定,这出师第一仗,人人要争首功。老将军战功赫赫、勋业彪柄,这么反倒和年轻后辈们争抢军功呢?老将军,您错了。”
刹那间怒火喧嚣熄灭,王彦晖掀髯大笑:“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太尉责备得是。”
一场纷争,为玉卿三言两语,圆满解消。
玉卿遇上尚昀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不由露出一丝笑纹,“尚昀,”她手中的碧色竹筒中,取出一块深碧玉璋,交到尚昀手中,“命你为中军副帅,骑兵二万,步兵四万,战车一千,只可前进,不可退后!”
尚昀长身玉立,风姿勃发,双目晶亮,单膝跪地接了玉璋,激动道,“军师,且看尚昀统领中军,直捣黄龙!”神色一顿,想起什么,又问:“我为副帅,中军统帅为何人?”
玉卿眸光闪烁,缄默不语。见她如此,尚昀已猜到七八分:中军统帅乃是皇上。尚昀面色略有凝重,心道:御驾若有闪失,可是他的责任。
玉卿凤眸幽深,转头,切切望向王彦晖,指着尚昀,笑问,“老将军,看此儿如何?”
王彦晖捋着美髯,看一眼尚昀,连连点头,“此儿少年英雄,前途如海!”
众将虽之大笑,对尚昀交口称赞。
尚昀暗暗白了玉卿一眼,古铜色的脸颊却隐隐泛红。心念一转,想,皇上在迦兰身经百战,武艺更是远胜于他,又何须他来护驾?心中顿时松缓不少。
玉卿向王彦晖行礼,双手奉上另一块玉璋,碧玉这端,她白皙手指葱润如玉,而那端,老将军的手上青筋呈露。
此情此景震荡了她的心弦,心中蔓延开一把火,“请老将军领左军,骑兵两万,步兵三万。合围主帅之后,如果贤王左翼有奇袭部队从背面进攻,伤亡一定惨重,但我军之中,也只有老将军才可当此重任。请受我一拜。”
说罢,她冲王彦晖深深弯下腰去,恭敬一拜。
王彦晖捏住她袖子,眸光闪烁:“定不辱命!”
“霍广庆,你率领右军,骑兵两万,步兵三万,直击敌军右翼。”
玉卿将玉璋交给霍广庆,神笑靥静谧如画,好像看着自己年长的兄长,“霍广庆,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际,可皇上一直提拔你为将军,皇上的心思,你可明白?”
霍广庆颤抖着跪下,声音也不稳:“末将定不辱命!”
玉卿颔首,在玉案上展开另一幅画卷,道:“诸位请看,这便是我方将用的战车。”
众将围上去一看,这画的哪里是战车,分明是个带轱辘的房子,四壁都是铁皮,最外一层摆放着兵器、军姿,暗藏在最里头的四方空间却是空荡荡!
“数月前,皇上就下令督造这种战车。可惜时间仓促,只造出一千辆,供中军使用。”玉卿指着图纸,解释道:
“每辆战车里头可供五人容身。这五人藏身在战车内。战车外可站二十人,负责第一轮进攻,直至战车进入敌方势力范围为止。务必要确保战车内的兵士不被发觉。
她又道:“一旦进入敌腹,不可恋战,佯装撤退,只将战车留下。这战车内所藏的五个兵戎,才是此番克敌制胜的关键。”
众将士大为惊喜,率领中军的尚昀更是目光熠熠,抚掌道:“这下有意思了。”
玉卿望着竹筒内最后一枚玉璋,缓缓开口:“张并忠。你领骑兵两万,步兵两万,明日午时之前,驻守在云州白狐关,迎击回鹘十万铁骑,你可能胜任?”
此话一出,惊煞了帐中将领。回鹘骑兵以骁勇善战闻名,回鹘战马更非中原圈养的马匹可比,仅骑兵两万、步兵两万,根本不足以与回鹘铁骑抗衡。
张并忠半跪在地,斩钉截铁道:“末将定要把回鹘铁骑杀个片甲不留!”
玉卿赞许一笑,将玉璋递与张并忠,凤眸灼灼:“我信你。皇上也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