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东篱

    朝阳,终于照亮了铁幕般的夜。

    红衣长发的丰曦直如一个不真实的剪影,自泰山翩然拾级而下,袖袂当风,衬在深碧色的苍穹里,仿佛集中了初升朝日的力量,周身渐渐散发出夺目的光华来,妖冶而雍容,似九天神祗,又如堕天的嗜血修罗。

    屏息等待许久的兵将们仰望着他,胸肺之间升腾起朝见君王的冲动,匍匐跪地,齐齐喝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敬畏崇拜的情愫在每个人的心间澎湃翻涌。

    玉卿也盈盈俯身,眉目婉转,风致幽幽。

    丰曦负手独立,傲睨万众,又见她恭顺折腰的模样,只觉这皇位,至此才不枉尸山血海铺就。

    自古至今,天下兴亡多少事,胜者王侯,败者寇。

    大势已定,幽云兵将们见贤王已死,多数人都纷纷扔掉武器,跪在地上,以示归降之心。

    一时间,数万战俘甘愿归降。有犹豫不决者,也加入归降之列。

    天子亲征,不可赶尽杀绝。

    丰曦方要开口,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离得最近的妖月也没看出异样。

    半晌,一声压抑的低咳之后,丰曦缓缓开口,“都平身吧。尚昀听令,战俘如何处置,由你来定。朕大婚在即,不宜再大开杀戒。”说罢,缓步踱向军帐,数列锦衣侍卫跟在他身后。

    玉卿见他面色惨白,不由心中疑虑,忙下了战车,跟在他身后朝营帐走去,却不便上前扶他。

    丰曦越走越快,她已能看出他足底绵软、气息虚浮,应是方才激战催动蛇毒发作。她心急如焚,忙上前扶着他进帐,低声对侍卫吩咐:“任何人不准进来。”

    “是。”侍卫们一字摆开,凛凛守在帐外。

    垂幔落下的瞬间,丰曦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剧毒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跌坐在榻前,玉卿几乎扶他不住。

    蛇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那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蛇毒反噬之力越发严重。但若非如此,他怕是难以获胜。

    丰曦紧攥的指节泛白,冷汗浸湿了里衣,贴在修长的身躯上。见她一脸担忧的模样,嘴角强勾起一丝笑意,“朕无妨。只是朕这副样子不能叫人看见。”

    不能叫别人看见,偏只叫她看见?见他半阖着眸子,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紧咬着唇,满腹怨言又舍不得说出口。她凝眸望着他,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的紧紧拥住他。

    他面容隐隐透青,印堂笼着黑气,虚喘连连,眸子却炯炯生辉,笃定道,“朕早有决定,就算拼着这残病之躯,也要与他一战。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若非他负伤、朕中毒,此战必定酣畅痛快……”他忽然抿着唇停住,嘴角溢出乌血。

    玉卿惶然抬头,手心渗出冷汗涔涔,跑出帐,找到妖月,低语,“立即起驾回宫!”

    御驾十万火急赶回帝都,帝辇颠簸,丰曦阖眸躺在里面,肢体骸骨尽是万蛇噬咬之痛,仍是一声不吭地强捱着。

    行了一日一夜,翌日,子时之前终于赶回宫,裴然早就在太极宫里候着,连夜施针、药浴,终是有惊无险。

    裴然一脸疲惫的走出帷幔,见了玉卿,眸子闪过奇异的火苗,似是想到什么,“卿卿,借一步说话。”

    玉卿随他走到殿外,见四下无人,惴惴问,“莫非,他身上的毒……”

    “暂时无碍。”裴然接口道,直直盯着她,面颊染上红晕,欲言又止,似有难以启齿之事,半晌,终是吐出一句,“你当尽快生下皇嗣。”

    玉卿不禁发窘,这种事……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心中划过一道电光,裴然从不说无用的废话,此番提到皇嗣,莫非是……她不敢再往下想,直盯着裴然,问,“先生,他身上的毒到底如何?

    裴然眸光闪烁,迟疑了一瞬,道,“若能好生休养,应与常人无异。”

    她仰头,望着他,“先生莫要欺我。”

    裴然穿着水青色锦衣,似乎是玉树梨花更耐看的一道风景。他始终在淡淡微笑,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平静与她对视,“我不欺你。无论何时,我总在你身边。”黑夜里,他那双眸子澄明如天光——

    休养数日,丰曦果真如裴然所言,看上去竟已大好,仿佛几天前面如死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丰曦斜倚在龙榻上,披着外袍翻阅玉卿批过的奏折,不时露出美好的笑涡。更多时候,他什么也懒得做,只含笑盯着她瞧。

    他似是极为喜爱看她忙里忙外的样子。哪怕她只是端着汤药进来,他也会眯着眸子欣赏半天,仿佛她是会活动的一卷水彩画,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

    夏尽秋来,随着婚期临近,丰曦这尊冰山渐渐融化成春水,温润的笑意,从骨子里透出来,每一日都是欢喜。

    自他继位以来,宫中从未如此频繁地举行歌舞宴会。因为他自己如同“苦行僧”一般过了这许多年,已成了习惯,自然看不得朝中官员沉溺于歌舞、杂耍。他最常对朝臣们训斥的一句话就是“玩物丧志”。

    可眼下丰曦却一反常态,似是每一日都值得他设宴庆祝。

    就连废太子、殇王丰澈,在看守皇陵三年之后,因“帝后大婚,广赦天下”而被丰曦召回帝都,改封其为恭王,赐恭王府。在除掉所有威胁之后,丰曦丝毫不吝惜对丰澈的恩典,召他入宫赴宴。

    这日,玉卿午睡起的有些迟了,睁开眼,天色已经微暝。就见阿眉蹑手蹑脚地凑过来,“郡主,今夜有宴会,现在就得准备着啦。”

    玉卿看了看天色,只得起身,任由一众侍女梳妆打扮。铜镜里,高髻娥眉的侍女为她梳妆。

    妆罢,她朝镜中顾盼辗转。明眸流露善睐,鼻腻凝白鹅脂,贵胄雍容,灿若烟霞,纤腰楚楚,莲步乍移,步履翩跹,行之所动,犹如回风舞雪,影度回廊。

    暮色如浮光掠影淡笼,早早凝结了,成夜。两仪殿,朱色灯笼明彩悬挂,迢迢璎珞似水流风,明珠纱灯映夜斑斓。宫人、美娥碎步潺潺,秉了珍馐佳肴,穿梭往来宫角殿堂之间。

    玉卿前脚刚踏入殿门,就见一个清隽高华的年轻人端坐席间,一袭云罗青衫。他不笑,不谈话,温润中隐含忧郁,却目光极透亮,好像能透视人心。

    她尚未看清那人的容貌,他已经朝她举起酒杯,含笑对半空一敬,兀自仰头饮尽杯中之物。

    玉卿半睁半闭的眸子蓦地张大……那不是东篱君又能是何人?

    东篱沉静如水,就坐在尚昀身侧,颔首笑望着她。他一如记忆里的清瘦淡雅,只多了几分隐忍、坚韧,宛如熬过冬日的候鸟,终于得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飞返故乡。

    丰曦不知何时来到玉卿身后,轻声提醒道,“他是朕的皇兄,恭王丰澈。”他一袭明黄色贡丝锦缎龙袍,外罩紫金窄身龙云纹箭袖绉纱蝉衣,环佩苍玉铿锵。

    丰澈,就是东篱君。玉卿怒瞪着尚昀,原来他们早已互相知道身份,唯有她蒙在鼓里。尚昀讪笑着低下头。

    丰曦和丰澈对座,劝酒频频:“朕与皇兄多年不曾相聚,而今天下太平,有皇兄辅政,朕着实高兴。”

    丰澈眼帘下睿光微动,也低声回答几句,玉卿没听真切,却见丰曦唇角依然带着笑涡,面无波澜,只偶尔抵唇轻咳几声。

    丰澈见他咳嗽,问,“皇上该多保重龙体才是。莫非……还未全好?”

    丰曦摇头,眸光清明,“朕早已痊愈。只是戒酒数月,一时饮多了,不太适应。”

    酒酣,孙德带领一个面掩白纱的碧裳美人进殿,对丰澈笑道,“恭王殿下,这都是皇上特地为殿下挑选的美人。”当年,丰澈还未纳妃就被逐出帝都,守陵三年,不曾婚嫁。

    这冰水绵柳的女子,虽有薄纱掩面,却可窥得水眸潺潺,色如娇花顾水,雪姿冰肌玉为骨。座席中的人,全都发出赞叹声。

    丰澈那淡然从容的神情,在看到那女子的瞬间,分崩离析。

    玉卿一翦墨瞳精芒咄咄,眼尾朝丰澈一扫,见他如此失态,将两人关系已猜到了**分。

    玉卿认得眼前这美人。此女名唤赵妏,十四岁初入宫就被分配到东宫,侍奉太子丰澈左右。景帝二十三年,丰澈遭薛后诬陷而被废。赵妏不惜以死相谏,当众投湖,声称“古有屈原投江以证清白,今日太子蒙冤,我以卑贱之身,替吾主表明心志。”

    赵妏溺水不死,景帝敬她忠心护主,几次为其指婚,赵妏皆宁死不嫁。而今,她已是二十五岁的老女,本该放出宫去,她却自请前往皇陵。

    丰曦有心成全,这才召赵妏入殿。

    他低咳一声,丰澈似是如梦初醒,蓦地回神,眸中情愫叵测,终是推辞道,“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已立下誓言,终生不娶。”

    赵妏身子微颤,只叹此生情缘已误,泪水无声泅湿面纱,泪痕清晰可见。

    丰澈容色愈发清苦,却是缄默不语。

    知他心中戒备,丰曦也不勉强,只笑了几声,便挥手让赵妏退下了,轻描淡写道,“皇兄这样推脱,朕反倒不知该拿什么赏赐奉迎使节了。”

    帝后大婚,皇帝必须派遣使节先到后邸对皇后进行册立,奉上金印、金册,然后再把皇后迎入宫中。

    贵为天子的皇帝,绝对不可能屈尊前去迎接,必须由使节奉命迎接,称“奉迎礼”,使节称奉迎使节。按照颐朝皇室惯例,通常由皇亲王公来担当奉迎使,而今皇族凋零,使节人选非丰澈莫属。

    丰澈笑道,“臣义不容辞,怎敢再要赏赐。”说完,玉面微颔,已辨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