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2)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皇宫里任何一点消息都传得极快,回鹘皇子出使颐朝、求娶公主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

    景帝有三位公主,高阳,临光,永安。

    丰曦为打破世族门阀,率先将高阳、临光两位公主赐婚给寒族出身的官吏,为天下表率。尚未婚嫁的宗族公主,仅剩下永安一人。

    这日,重光宫因即将来临的宫宴而变得嘈杂。

    皇后指名请永安公主赴宴,其中含意已不言而喻。

    一整天,丰妩都把自己关在殿中,不吃不喝。她身上只一袭宽大的水色贡锦冬衣,□玉足,好似丢了魂似的,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踱步。

    殿门外层层聚了一众太监宫女,丰妩正心中窝火,怒斥,“滚!”婢子太监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着文莺。

    文莺拧着眉,只得示意众人暂且退下,自己却拿了件金丝蹙雾羽缎凤帔站在殿门外等着。

    隔着厚重的门,文莺想要出口相劝,却满肚子的话拣不出一句中听的来。

    掌灯时分,殿门仍是紧闭,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静得骇人。

    处事老练如文莺,也慌了心神,她咬着唇,口中喃喃,“公主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整天了,不吃不喝,天色暗了也不吩咐掌灯……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文莺咬着唇,低低道。

    一个初入宫的侍女也焦虑得紧,小心翼翼道,“文莺姐,要不要去通报皇上,或者去求求皇后娘娘,倘若殿下真要有个……”

    文莺一听“皇后娘娘”不由得怒火中烧,也不管那侍女是否出于好心,猛一个巴掌扇过去,一字一顿地对众人叮嘱:“谁敢出去多嘴,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倏然一阵笑声传来,郎朗如昆山碎玉,人未至,笑先闻。

    “好个忠心的奴婢。”这笑声在文莺耳中恍如魔魅之音,直叫头皮发麻。

    她惊愕抬眸,一时顾不得礼数,只见一个红绛耀眼的纤影撞入视野,那雪白的脸,在薄暮里像一滩白腻子,艳得突兀,美得糁人,直硌得眼睛淌出血来。

    “皇后娘娘。”宫人们见了她,慌作一团,仆倒在地,文莺也跪倒在皇后裙裾下。

    玉卿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紧闭的殿门前,对身后侍卫道,“把门打开。”

    侍卫佩剑出鞘,一挥,铜锁应声而开。玉卿推门进去,命人掌灯,殿内数列琉璃烛台齐齐点燃。一个宫妇双手奉上个托盘,玉卿接过来,对身后吩咐,“你们守在外面。”

    殿门重新关上。室内仅有玉卿和丰妩两人。

    丰妩抱膝蜷缩在地上,赤着足,青丝散乱,一动不动,察觉到来人是玉卿,蓦的身子瑟缩,惶惑喘息,“你……卿卿……”本是锦绣年华,一切都还未曾体味,昔日的纯真少女就成了这般模样。

    玉卿看着丰妩一身的狼狈憔悴,被她凄伤语声隐隐刺痛,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银铃般清甜的声音,唤着——

    “你真有趣,长得又好看,跟了我回宫吧?”

    “今后你天天陪着本宫玩,可好?”

    “卿卿,我美吗?可惜毓哥哥看不见我这身衣裳了。”

    玉卿胸肺闷窒得生疼,驻足许久,终是将托盘摆在地上,道:“阿妩,这是鸩酒。你若一心求死,现在就喝了它。你也可以就此追随你的毓哥哥而去了。”

    丰妩杏眸寒意潺潺,哆哆嗦嗦端着那盏鸩酒,几次送到口边,却又放下。她惴惴发抖,后背已抵上身后廊柱,似是被这盏鸩酒逼得退无可退。

    玉卿心中稍安,冰冷面容浮现一丝笑意:还知道怕死,怕死就好。就算再多几个“毓哥哥”,也终究抵不过求生的**。

    玉卿猛一拂袖,把那盏鸩酒打翻在地,对上丰妩惊讶恐惧的眸子,蔼然道,“阿妩,你生为天家女,自幼高高在上。你可知,这至尊无上的荣华是要付出代价的。”

    丰妩陡然觉得憎恨,憎恨玉卿叫这“阿妩”二字,好似最亲近熟悉的家人,却又一次次逼得她生不如死。她恨恨红了眼眶,哑声问:“什么代价?”

    “代价就是,你此生,注定只能有一种结局。”玉卿冷冷吐出两字,“牺牲。”

    两个字,犹如凉水泼上炭火,丰妩怒气尽散,刹那间发怔。

    她不觉想起兴平长公主嫁给周太尉,乃是为巩固皇家的兵权。高阳、临光嫁给寒族子弟,只因皇帝要打破世家门阀的垄断这一政治目的。

    如今轮到她丰妩了,她将成为牺牲,像祭祀用的牛羊那样被摆放在供桌上。

    “阿妩,回鹘老国王命不久矣,三皇子已死,四皇子祈尧尚未纳妃。若此次能结盟,我颐朝必会协助祈尧夺得帝位。你若嫁入回鹘,将来便可贵为一国皇后,哪一样比不过高阳和临光?还是你想和她们两个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玉卿站姿纹丝不动,语声轻柔,字字如针扎,又带着蛊惑。

    世家大族和寒族终究是不同的。无论皇上再怎么消弭隔阂,数百年的尊卑观念岂是说改就能改的?昔日金枝玉叶,就此成为备受轻蔑的寒族贱民,该是何种光景?

    丰妩不是笨人,转念间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

    一丝凄凉笑容浮上丰妩唇角,眼底晦暗不明,悲喜交杂,又问:“假若四皇子不能登基呢?”

    玉卿道:“你乃颐朝天家女,四皇子失势又如何?回鹘国风俗,兄死,弟娶兄妻。谁为皇帝并不重要。”

    丰妩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终究是嫁做皇后,至于谁做皇帝并不要紧,是这样么?”

    玉卿嘴角勾笑,“不错。”窥见丰妩此时的神情,心知此事已有了把握,拂袖离去。

    出了重光宫,玉卿立即敛去笑容,整个身子都僵住,捂着胸口许久,仍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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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鹘以骑射立国,虽依了中土教化,民风仍是悍勇爽朗,男女之防也较为开明。按回鹘礼俗,一家之中,主母地位同样尊崇。有贵宾来访时,只由主母接待,也可算得上庄重。

    外邦使臣来朝,按礼该由专司设筵款待,但此番回鹘亲王身份不同。皇帝不出席,便不能以国宴相待,大加铺排,又于礼不合。

    玉卿索性便以家宴为名,在两仪殿设下宫筵。

    暮色将至,两仪殿内,暖阁琼台临水而起,窗牖窗楞皆由小叶紫檀木雕镂,汉白玉云母砖成阶,阶下太液池一碧千顷尽是冰封。流金烁银,晶烛灯彩,缭绕檀麝焚香。又有宫娥乐伎数名,各执箜篌、筝、古琴、簧奏艳歌雅乐明。

    回鹘四皇子祈尧此次入中原,还带了回鹘国六公主——迦楼罗·祈嫄。颐朝这边参宴的则是恭王丰澈、丞相裴然。

    皇后迟迟未至,宴会也尚未开始。

    裴然、祈尧便已经立在宫外的玉阶上畅谈了许久。

    裴然清瘦而飘逸,身着雪白丝袍罩水紫锦裲裆,敞怀披着白狐裘,风姿特秀,容止爽朗清举。

    祈尧,世人皆传他乃嗜好酒色之徒,以其风流倜傥闻名诸国。他裹在黑貂大氅里,望着夜色下的太液池冰冻,意味深长道,“今日的颐朝,比起两年前本王来时,已经变了番模样。”

    裴然温润而笑,“殿下以为如何?”

    祈尧道,“两年前的颐朝是沉疴病患。如今却似青春少年。不过,少年大病初愈,仍需修养一段时日。”映着冰华,他暗金色的眸子如猎鹰,尖锐,冰冷,不时迸发锋芒。

    裴然微笑,“今上继位,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去腐生新,戎马征伐。颐朝即将踏入一个‘大破大立’的大时代。须知,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裴然又道,“确实如殿下所言,我朝仍需休养生息。但回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我等还是祈愿太平吧。沧海桑田,世事常新。此番若能联姻,那么两国之成见,不论如何都可以弥缝得小些?”

    祈尧眸中锋芒渐渐敛起,“裴相乃仁者。举重若轻,以柔克刚。不过,我回鹘四周虎视眈眈部落甚多,与中原自是不同,国运的昌盛,与军力分不开。须先令其先屈从武力,然后才可徐徐教化。”

    裴然笑意犹在,却有了些肃然,“这个不敢苟同。我朝兵法有云:上兵伐谋。为战者,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止战。最上乘的用兵之法,则是谋略。其次,就是用外交手段避免征战。再次,则是伐兵。最次,才是攻城。”

    祈尧修眉一滞,反复咀嚼,竟目含崇敬,问,“这兵法出自何处?”

    裴然笑,“这是我中原人人皆知的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兵法。若论兵法最高明者,当属我朝皇后。”

    前一句令祈尧极为不悦,但后一句又引起了他的兴趣。祈尧事先早就听说过纳兰玉卿的诸多事迹,嘴角勾起笑意,目光幽深。

    蓦地,一阵阵喝彩声稀稀落落响起。两人循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冰面上有一抹娇美身影翩翩滑行,那身影滑行如飞,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玲珑脚尖轻点地面,悬空旋转如梭,俨然凌波仙子踏水而来,又似是夏日骄阳,照暖了这寒冬之夜。

    太液池的冰冻颇厚,她在月下肆意滑行,不时有阵阵明媚娇笑传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欣赏这月下美景。

    此女子便是回鹘公主,迦楼罗·祈嫄。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宦官一声唱喝,众人纷纷入座,行礼恭迎。

    彩凤缠金流苏华盖,二十支孔雀翎羽扇,煌煌天家仪仗簇拥着凤驾到来,两列高髻侍女躬身紧随其后。

    玉卿裹着红狐狸毛大氅,里头只一袭红绛凤尾宫装,裙裾逶迤十尺,广袖垂地,白腻素手尽染豆蔻红甲。美艳到了极致,便如妖如魔,直叫人神为之夺。

    那一身红衣赫然入目,祈尧不禁一怔,嘴角那抹散漫笑意蓦地冻结,眼底情愫辗转不定。

    在太液池上滑冰的祈嫄,忽然直直朝玉阶冲过来,身形迅疾如梭,眼看就要撞上玉卿。

    玉卿瞥见月下向她急速而来的身影,嘴角一勾,不躲不闪,好似特意站在那儿等着她撞上来。

    就在两人即将撞上的刹那,玉卿促狭一笑,豁然侧身,堪堪躲开祈嫄。月下,她衣袂飘举,若一朵盛开的血红木槿。

    祈嫄见她竟能躲开,心里大失所望,却撞入一个年轻男人的襟怀。

    那人将她拦腰接住,兰芝香气熏得她欲醉,声线醇美,“公主该小心才是。”

    祈嫄砰然心动,徐徐抬眸,正遇上男人一双水墨含翠的明丽凤眸,再细细打量他,面容绝美无瑕,身形修长挺拔,气质灼灼,比她的哥哥祈尧都俊美三分。

    祈嫄双颊倏然飞霞,扬起尖巧下颌,秋瞳含波,问,“你是谁?”

    他鲜艳唇角微勾,笑涡浮现,却不回答,下一瞬,四下众人已经齐齐朝他叩拜:“叩见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