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坐在凤案后,神色端正娴雅,静静笑看祈嫄惊愕的样子。
祈嫄见她笑得眸如新月,却有一瞬,那双艳冽慑人的眸子中闪过几道锋芒,针一样戳过来。那是颐朝皇后的警告。祈嫄再怎么鲁莽,此时也觉出了一丝森然的味道。
不知是莽撞还是有意为之,祈嫄转眸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便触了禁忌,“皇后不止风华绝世无双,竟连手腕也凌驾于皇帝之上,实在令祈嫄敬慕。”
此话一出,丰澈瞬间就僵在了那里,裴然手背上陡然出了层汗。丰曦一脸温润笑意霎时沉了下去。
众人惊窒间,响起玉卿的铃铃轻笑,如清水溅上青瓷,她黛眉微挑,笑睨了祈嫄一眼,“何以见得?”
祈嫄眨眼对丰曦笑道,“皇上,你们中原皇帝不是该有后宫美人无数吗?怎么唯有皇后一人呢?难道不是皇后管得太严吗?”
丰曦与玉卿相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倒是缓和了宴上尴尬。
丰澈与裴然暗暗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见到了庆幸。
玉卿有意无意淡淡瞧了祈嫄一眼,看似天真懵懂的少女,言语间试探分寸却是拿捏极好。这对兄妹精怪的很。玉卿知祈嫄是话里有话的。看似无心嘴快,却触犯了君王大忌,只言片语就将玉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祈尧也朗声而笑,却前跨一步,不着痕迹护在祈嫄身前,“祈嫄这丫头素来疯癫,被父王宠坏了,难免娇纵,分明自己恨嫁,却拿旁人说事,皇后请勿见怪。”祈尧笑得儒雅,神态不卑不亢,稳稳行礼,顾盼之间,尊贵倜傥尽显。
玉卿已认出眼前之人便是回鹘四皇子祈尧。世传他博学多才,未及弱冠就列土封疆,哪里像是耽于声色的浪荡子?
玉卿半阖眼帘,浓睫投下深影如扇,“原来阁下就是四皇子。祈嫄公主赤子之心最是难得。一点小误会,不足挂齿。我们与贵国之间,虽然也有误会,但终究是可以求同存异、各取所需的。”
丰曦深望一眼玉卿,慨叹,“朕曾与王上促膝长谈,至今难忘。殿下颇有乃父风范。”最后四个字“乃父风范”咬得极清晰,言笑之间暗含深意。
祈尧深眸一动,面色稍稍松缓,微笑回道,“父王总提起他四年前曾入迦兰城与一个少年公子的相遇。那少年公子,果然就是皇上。父王说,他一生从未与人如此投机畅谈。后来,父王常常揣测,迦兰城巧遇之少年是否皇上。若非……”他笑了笑,低醇嗓音又起,“父王甚至有意到颐朝来证实。”双方都有默契,绝口不提三皇子都郎身亡之事。
“无缘与王上再见,朕也十分遗憾。”丰曦笑得坦诚,眸光濯濯,转而看向回鹘宰相勿什罗,笑问,“勿什罗,此番来颐朝,可有收获?”
回鹘宰相勿什罗,身形高伟,眉目冷毅。高额,鹰眼,伏羲鼻。
勿什罗谨慎地抬头,目光触及比自己年轻的丰曦,竟微微吸了口气,复又躬身垂首,“常听人云,在中原,论山有岱宗巍峨,论水有长江滔滔万里。论人中强者非皇上莫属,论人中智者当数皇后,论人中仁者则无人能及裴相。小臣此来,虽无暇攀登岱宗、俯瞰大江,却能领略帝后与裴相之风采,已是不虚此行。”
玉卿知道勿什罗此人,据说回鹘国王十分重视他。而他的来源,却是一个谜,他从养马的无名小卒,成为国王和四皇子面前的红人,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丰曦曾说,“勿什罗,儒将之才,留下他后患无穷。”
丰曦盯着勿什罗,眸中精光簇簇,旋即朗声一笑,“勿什罗,你生了一张锦绣口。中原有岱宗,回鹘亦有昆仑,朕有裴相,王上也有宰相勿什罗。”
勿什罗道:“卑臣粗鄙,怎敢与裴相相提并论。”裴然目含春风,摇头连连道:“不敢当。”。众人纷纷笑他谦虚。
丰曦笑道,“都别站着了,一起入席。共赏我们中原的歌舞。曲风虽然不同于漠北的粗狂豪迈,但也别有一番雄浑之气。”
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下来。
玉卿不觉轻吁口气,眼尾一扫,看向丰曦。映着融融烛火,他眸里好似蕴了一泓翠墨,眼底凌厉之色隐去,复又暖润如初。
恰好与她对视,丰曦鲜艳的唇勾起笑涡,温恬从容,在玉卿看来他那笑里却莫名多了几许疏离,仿若夜风吹入帘栊。
玉卿笑意更深,眼底怅惘却越是浓了。她心如明镜,方才祈嫄那一句“手腕凌驾于皇帝之上”已经触及到君王大忌。
军师也罢,太尉也罢,但凡与军权相关,她是必须要放手了。
众人方要列坐入席,永安公主姗姗来迟。
丰妩妆容精巧,飞仙髻上对插十二支金翠步摇,一袭烟霞缠金贡锦拽地芙蓉裙,缀绣水精流苏,映着月光璀璨生辉,所过之处,满庭飘散琼兰幽香。
丰妩向帝后屈膝,“永安来迟。”
丰曦笑道:“永安在何处贪玩,才来得这样晚?”
突如其来的亲昵口吻,竟让丰妩刹那间无语,她只得笑笑,羞愧地低了头,佯装成备受皇兄宠溺的妹妹,娇嗲道,“皇兄又取笑臣妹。”心里的涩味却是真切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众人皆笑。这才入了席。
左侧宾席上依次坐着祈尧,祈嫄,勿什罗。右侧依次坐着丰澈,丰妩,裴然。
见丰妩赴宴,玉卿冷玉容色才有了暖意,慵然倚着凤座,侧首,不经意瞥见祈尧正盯着她,眸中若有所思,眉间似有些阴晴不定。她凝眸细看去,却仍遇上祈尧风流倜傥的笑颜。他像是等她这一眼已许久了,对视须臾,又别过视线望向别处,仿若全然不曾在意,只有挑在唇角的笑意愈发加深。
丰妩入了座,心头酸涩还未消散,恍惚抬眼,赫然一双暗金色瞳仁闯入视野,正是祈尧。
四目对视,丰妩心里不由一惊。祈尧细眸凛凛打量着她,笑容儒雅,风度翩翩,惟独眼底是冷冰冰的寒意。他分明特意来求娶她,笑容里连一星半点的热度也无,只有轻蔑。毫不掩饰的轻蔑。
祈尧,无疑是挺拔而俊美的。但丰妩却只感到无形的威胁与压迫。一想到今后将与此人结为夫妻,她蓦地胸中滞痛窒闷,犹如濒临绝境的感觉蓦然涌至。无处是解脱。如何也解脱不得。
祈尧一扬修眉,举杯对丰妩含笑点头,嘴角那抹轻蔑而讥讽的笑意却从未消失。他的眸光无数次在玉卿身上流连,那炯炯晶亮的眸子时而是肆意热烈,叫丰妩想起等待吞噬猎物的野兽;时而又迷恋与敬慕……
一个骇人的念头在丰妩脑中浮现:祈尧此时的眼神,竟与毓哥哥盯着卿卿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皇上同祈嫄公主温言笑语,不时惹得她笑成花枝乱颤,语声那么轻柔,目光回转之间却时时与皇后相顾。
殿前何时起了歌舞丝竹,丰妩全未在意;席间主客酬酢,她也恍惚无神,只知旁人举杯,她便也跟着举杯。眼前,走马灯一般晃动着祈尧轻蔑的笑意,皇帝明黄色的身影,与玉卿翩跹深红相辉映,不时听见祈嫄公主醉人笑声……这一切,于她丰妩却仿佛是云中雾里,什么都看不真切,看不通透。
“公主!”祈嫄唤她,直赞她一身流苏水精宫装美不胜收,接着又嗤嗤笑了起来,“好水灵的美人。”
“中原女子都似水里化生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四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皇后与永安公主,才知四哥府上都是些庸脂俗粉。”祈尧险些被酒呛住,啼笑皆非地瞪了祈嫄一眼。
众人皆笑。又听祈嫄语带羞怯,笑问,“皇上看惯了中原如水的女子,可知北方亦有佳人?”
裴然正与勿什罗叙话,蓦地停下来,心想,莫非回鹘此番来“和亲”,是打算令回鹘公主与皇上联姻?祈尧也有意无意地瞥一眼玉卿,目光却是深澈不见底。
玉卿则引袖掩唇咯咯一下,目光飘飘掠过丰曦。
丰曦双颧染上薄红,轻咳了声,“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可惜朕已经有了如花美眷。”
裴然顿时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委婉提到“如花美眷”,截住了后话,显然是有意回绝了。
祈嫄却把话锋一转,“所以才可惜呀,我二姐祈归虽然对皇上仰慕已久,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了。”
裴然唇角一勾,心道:原来只是试探,回鹘在试,皇上也在试……皇上与回鹘公主,颐朝公主与回鹘王子,不管联姻的哪一对,关键是要确立“联姻”这一关系。
裴然微微叹口气,既然皇上已经拒绝了回鹘,那么就只能从永安公主入手了。蓦地,他恍然顿悟,永安公主肯来赴宴,想来应是玉卿早在事前料到了。
“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令人羡慕。”祈嫄笑睨一眼祈尧,复又笑道,“可巧,也有个极痴情的男子,想要学着中原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祈嫄眸光闪动,似真非真地对丰妩笑道,“永安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永安公主?”
丰妩一直沉浸在思绪中,才瞧见祈嫄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皇后与祈尧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丰妩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
尤其祈尧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丰妩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玉卿唇畔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曼陀罗花。
想起最后一次相见时毓哥哥曾说,“阿妩,卿卿是你在宫里唯一可倚赖的人。她会念着旧情,为你做最妥帖的打算。”丰妩苦笑,只觉这番话别样的讽刺,却不禁朝凤座上看去,见玉卿裹着一身艳煞人的红衣,素指抵住下颌,居然也在笑。
见丰妩失神无语,祈嫄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朝玉卿回望了一眼。
玉卿笑得诡艳,温言软语道,“阿妩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丰妩此时反应也是极快,顺势抚着额角,怯生生地装出一副醉酒的样子来。
祈尧优雅起身,笑道:“本王送公主回宫。”
丰妩正迟疑间,腕上蓦的一热,已经被祈尧攥住,一前一后离了两仪殿。他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静静笑看她惊愕的样子。
丰妩怯怯低头,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来除了毓哥哥,尚无第二个男子触碰过她肌肤。若不是亲眼目睹他看玉卿的眼神,她或许,真会陷进去这般温柔的陷阱中。
回重光宫的路上,丰妩猛地甩开手,冷冷蹙了眉瞪他,却迎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有些促狭,有些深邃,还有些冷酷。
祈尧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对本王此人没什么兴趣,本王也对你意兴阑珊。但是你我联姻却是两国不得不做的事。公主别无选择,本王亦别无选择。不过,公主若是能嫁入回鹘,本王能给你在颐朝所得不到东西。”
丰妩问:“你能给我什么?”
祈尧道:“权利。”
权利。丰妩茫然四顾,搜寻毓哥哥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毓哥哥回家。忽而又记起,她早已是没有家了,若不嫁入回鹘,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大颐,回鹘,于她全无分别,绝望里生出冷傲,冷傲里带着果断,“我嫁。”
月下,祈尧冷峻的面色有些微动容,转而一闪即逝。
再看两仪殿里,宴过初轮,礼仪毕,玉卿领着宫人们告退离席,祈嫄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这场两国交涉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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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丰曦回来的极晚。
太极宫里,帷幔层层低垂,绉纱牡丹承恩露的屏风后头,一盏琉璃宫灯淡淡照着,四下清寂,宫人一个不见。
玉卿墨发半潮,斜倚着暖榻,梨花木几上,只余一只玉壶,半杯残酒闲搁在案几上,她端起那半杯残酒,指尖拂过杯沿,仿佛触到那熟悉的气息和他唇上的温凉柔软……
腰间蓦然一紧,已被男人稳稳圈入怀中。丰曦温热气息迫近她耳鬓。她闭了眼,软软倚上身后胸膛,任他啄吻在她耳垂。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待修。情节不变。字数会从4000 修成 5000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