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丰曦倏然抽身,环视寝殿内众人,已恢复了素日沉稳的语气,“皇后已有喜了。但你们要记住,暂不要让旁人知道。”

    御医与宫人们俯首称“是”,便退下了。

    玉卿眼眶潮湿,似乎一切都太顺利,太容易,让她有点害怕,“等我们孩子出生,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丰曦挂在嘴角的笑容慢慢隐去,眼神恍惚柔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弯腰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仍兀自踱着步,“就怕将来某一天,你会怨我,会恨我。”

    玉卿心弦猛得抽紧,半撑着身子的手一滑,因隔着榻边很近,竟朝地上摔下去,丰曦神色慌乱地“呀”一声,跪在榻边托住了她。

    她惊魂初定,捂着胸口喘息,抬眸,丰曦鼻翼上已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面无血色,紧绷着唇,宠溺地责备道,“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莽撞。”

    玉卿蓦然环住他,仿若溺水之人攀住浮木,神容凄惶,“丰曦,永远也别做让我怨恨你的事。”

    他眼睫一颤,突然变得沉默,将头埋入她温暖的颈窝,学着戏文中酸腐秀才们的腔调,“娘子的话,晚生岂敢不从?”

    玉卿笑睨了他,再凝眸,惊觉丰曦近来愈发苍白消瘦,一抹红艳唇色,更显诡美。

    殿外,李归林踮手踮脚地晃悠许久了,从方才就探头探脑地瞅了好几次,仍是不敢打扰。

    丰曦笑:“李归林,假如朕一直不宣你,你还要在外头晃悠多久?”

    李归林脸上一红,挠着脑袋道,“皇上,裴相和张丞使在偏殿里等候多时,奴才这才……”

    丰曦迟疑一瞬,缓缓吸气,道,“传!”转头对玉卿笑道,“大红人来了,朕得去见一见。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玉卿了然,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心道,称裴然为“大红人”倒是毫不为过。

    不管是在民间还是朝堂,裴相无疑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又因他尚未婚嫁,媒人们几乎要将相府的门槛踩破。多少名门闺秀们对他暗许芳心,却被一概拒之门外,有好事者暗中猜度:莫非,丞相有断袖之癖?猜归猜,但没人肯说出来,不敢!

    在世人眼中,裴相可谓“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有盖过前朝薛相之势。正因如此,隔三岔五就有弹劾裴然的折子递上来,指责他“只手遮天、假公济私、聚众结党”云云。

    裴然明白得很。知道自己真正惹得众人挤兑的地方,在于选拔官员任人唯贤,丝毫不肯买世家大族的帐。他手下门生众多,既有文臣也有武将,几乎皆是清一色寒族子弟。

    旁人问他:“裴相就不怕树敌众多,招人非议?”

    裴然不以为意,笑道:“但求无愧于天地、仁心,何计身外虚名?”

    短短数年,经裴然一手提拔的官员已遍及朝野。他众多门生中,风头最劲者,当属张玦。

    张玦,容止清丽,丰姿端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却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心思讨巧、油嘴滑舌、奉迎拍马的功夫更是堪称一流。

    他乃庆嘉三年的探花郎,虽出身寒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脉风流倜傥,家中无权无势,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在庙堂间混得如鱼得水。

    虽说张玦满肚的花花肠子,偏偏才高八斗、满腹经纶,阴差阳错地被裴相招为门生,一路官运亨通,不过三载,爬上了丞使的位子。

    丞使,顾名思义,丞相的辅助,监铁器、朝廷财政开支、户口赋税,同时又分掌天下山泽物产、财用出纳、户口赋税。丞使即为国家最高的财政职位。

    丰曦问计伐蜀时,所召集的文臣就有张玦。

    皇帝问话,张玦眯着眼笑答:“皇上,臣也不考虑旁的。臣只琢磨着成都乃‘天府之国’,水土丰饶,物产丰富,蚕桑米麦、自足有余。可惜蜀中不属王土,关禁阻隔,不能外运,等于货弃于地,臣觉得可惜。特别是剑南富顺的盐井,据说可日产千斤。若能供应关中,就不必千里迢迢运输淮盐了。这对离民生计,却大有裨益。”

    但凡有益于小民生计,丰曦向来纳谏如流,听罢张玦所言,不由欣然点头,此后对张玦渐渐赏识。

    丰曦进了正殿,见裴然、张玦两人早就端坐在殿内等候。

    行罢君臣之礼,裴然道:“蜀中形式果真如皇上所料。孟旭自从得沈亮相助,便有了北伐的念头。”

    丰曦略惊:“哦?”

    裴然看一眼张玦,张玦会意,微微吸一口气,躬身奏答:“蜀中私下潜约鲜卑国,企图从南北两路攻打我朝。”

    丰曦面色微变。孟旭,不过是一介绿林莽夫,趁内乱之时斩杀蜀中太守,自立为王,国号为周。以孟旭之能,应不会有此眼界,更不会有此谋略,想来应是沈亮的设计。

    因令张玦细细禀报,君臣三人就此商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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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掌灯,丰曦仍未回寝殿,晚膳也未进,玉卿便去正殿寻他。她从殿门朝里瞧,见里头仅有丰曦、裴然二人,断断续续的低语声隐隐传来。

    玉卿狡黠一笑,侧耳站在外头细听。

    裴然道:“年少时,我们四个一直都仰慕你,崇拜你,觉得你无所不能,永不会垮……就算是皇帝……你终究也是凡人。你也自私。但你可想过,当你……她的处境会怎样?我却是连想也不敢想。帝君如太阳,你不吝惜光华给苍生以暖热,可你单单给了她黑暗。”

    丰曦轻咳几声,低低对裴然说着什么,玉卿却听不清楚。

    李归林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道:“皇后可是要进去?”

    闻声,殿内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她。玉卿话只听了一半,眼尾余光冷冷扫过去:好你个李归林,忠君也不是你这样忠的。

    裴然玉容清丽,一身翠衫,头戴儒巾,仿若青山中的雾霭,见了玉卿,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神色毫无破绽,眸中却好似藏着一个谜。他冲她点点头,眼神温柔如水,依稀夹杂着莫名的悲悯。

    玉卿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位先知,分明早已获知所有谜底,却只能悲哀地看着她慢慢走向既定的命运。蓦地想起,当初在迦兰城祭上,她说要救雪狮的时候,裴然就是这个眼神。若非她执意要救下那只雪狮,或许今日的种种都将会是另一番境况吧。

    裴然眸光已然平静下来,起身作揖,笑容清浅:“恭喜皇后。”他唇色浅淡如花瓣,没有半点俗世气息,眼中犹带红丝。

    被他道谢,玉卿面上红窘,心里莫名的不自在,仍笑道,“皇上,裴相,你们是贤人,却不是仙人,这个时辰还不进膳,当真不食人间烟火么?”

    丰曦走过来搂住她,目光深深,笑意淡淡,柔声道,“夜里露重,你有了身子不该站在风口上。朕和裴相还有要事相商。”

    玉卿抿了抿唇,心想他这是不愿让她在旁听呢,便悻悻回了寝殿。

    直到深夜,丰曦才回来,面上几分疲惫,又似胸有成竹。

    他兀自解开玉带,端一碗药膳粥,用调羹舀着,送到玉卿口边,见她不张嘴,便含笑解释道,“蜀中战事有变。孟旭与鲜卑国联手,自南北夹攻我朝。”

    玉卿本不想搭理,听他这话,心中不禁咯噔一声。这该是沈亮的计策。这一策,倘若运作得当,可建奇勋。

    西蜀虽有天险,但决非坐守之地;能利用蜀中的富厚来争天下,足以成王称霸,汉高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倘或恃险坐守,则险不足恃,必至于亡;诸葛亮最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不是鞠躬心瘁,病殁五丈,三国纷争,还不知鹿死谁手。

    鲜卑为颐朝的劲敌,大颐的精锐部队,大部份集中在关中、河东、幽云以及黄河南岸各重镇。一旦鲜卑国与蜀中联手,鲜卑自北面发兵南下,直指帝都燕京,颐朝为保卫京畿,只得调用京东、京西的禁军来救火。

    这时,如果蜀军趁帝都防卫空虚之际,瞅准时机发兵北上,与鲜卑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则禁军不暇西救,则帝都堪忧。

    思及此,玉卿侧眸,见丰曦已然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稍安。仍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丰曦秀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勾起唇角,“皇后现在肯不肯用膳?”重端起那碗粥,一口一口吹凉了喂她,不停地问“烫吗?”玉卿摇了摇头,细细咀嚼,如饮饴蜜。

    吃完粥,玉卿对镜卸妆,发现自己面貌愈加显得妩媚,不经意间,目含春情,面带桃花,这种成熟的美使她终于脱去少女的青涩。她咬唇心想,或许是因为怀孕?

    丰曦道,“卿卿可听说过蜀中大将任超?”

    玉卿凝眸寻思一瞬,颔首道,“西蜀任超,守归州,以狠辣暴虐闻名,不是好惹的人物。有他在,霍广庆要行军归州,恐非易事。”

    丰曦沉思良久,再问,“若以步兵奇袭,先搓任超锐气,再以水师夹击,归州是否可得?”

    玉卿赞许一笑,离了凤榻,走到地图前面,指着夔州以东的江面道:“此处有锁江的浮桥,想来两岸还必有埋伏。用水师争胜是万万不可的。若以步军奇袭,然后以水师夹击。这一关一破,归州路可以长驱直入了。丰曦,若能在三月之内攻下蜀中,则鲜卑不足为惧。”

    丰曦倏然拥着她,“皇后英明。朕要传一个完整的江山给你儿子。”

    “倘若生得是女儿呢?”

    “生男生女,都是上天恩赐。朕一样珍惜。再者,谁说朕的女儿不可以做女皇呢?”

    夜里,丰曦沐浴后躺下,颀长华美的身体在白绢袍覆盖下一动不动。玉卿无法入睡,体内攒动着莫名的燥热,仿若心魔在浅浅噬咬,辗转反复,难眠。

    蓦地,丰曦转过身来拥住她,玉卿挣了挣,咬唇低语,“丰曦。”

    “别闹。”他胸腔起伏,沉沉喘息许久,诉不尽缠绵温柔,“卿卿,我决定亲征。”

    玉卿倏然睁眸,心口仿若被凉水漫过,身子紧绷,轻咬锦衾。饶是他语声温存不改,拂在耳根的气息依然酥酥暖暖,说出的话却令她怅惘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