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引擎的发动,温禧立刻了解了所谓的“改装”是什么意思。悍马从完成启动到达到最大时速几乎只用了一个瞬间,要不是安全带,温禧感觉自己一定会被从座位上像玩具人偶一样被甩出去。
发动时的噪音随着风声不断涌入她的耳中,温禧偷偷觑一眼莫傅司,他脸上带着一种鲜有的放松的表情,眼睛微微眯着,唇角似乎还勾着一丝笑,整个人显得无比的惬意。感觉到温禧的注视,莫傅司微微转头,“有事?”
“没有没有。”温禧赶紧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坐好。
莫傅司忽然发了话,“弗拉基米尔少将。”
温禧一时没反应过来,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可爱的“呃?”
莫傅司望她一眼,淡淡地调转目光,“刚才那个穿军装的是弗拉基米尔少将,目前俄罗斯最年轻的少将。”
温禧赶紧应声表示知道了,心里却一阵阵异样的情绪潮涌,他的朋友,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呢?她不过是一个出卖/肉/体给他换取前途的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决计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对她另眼相看,或者对他而言,她是某种特别的存在,她绝不会。
莫傅司放缓了悍马的车速,道路两旁的桦树叶片在风中发出疏脆的响声。
“俄罗斯最看重家族的实际的权势和历史的古老。一般来说,凡是进入海军陆战队并且有一定军阶的年轻人都是俄罗斯最尊贵的世家之后。但弗拉基米尔是个例外,他是在和那个光辉灿烂的家族脱离关系后才进了陆战队。”说到“光辉灿烂”时,温禧留意到莫傅司嘴角重重一撇,语气也变得格外讥诮。
和家族脱离关系,对于这些蓝血贵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放弃了丰厚的财产继承权,放弃了尊贵的姓氏,放弃了崇高的社会地位,放弃了攫取各种社会资源的优势,将自己放逐成为上流社会一条不合时宜的野狗。
温禧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他,为什么要和家族脱离关系?”
车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莫傅司忽然停下车,扭头定定地看住温禧,他目光阴沉而冰冷,看得温禧心里一阵阵毛骨悚然,糟了,好像又踩到他的雷区了。
“为什么?”莫傅司忽然桀桀地怪笑起来,那笑声似悲若喜,带着一种癫狂的感觉,“难道你看不出来,弗拉基米尔和我一样,都是杂/种吗?”
温禧的脸一下子褪干净了血色。杂/种,他原来是这样看自己的,在像她一样的普罗大众眼里,混血儿意味着出色的长相,出众的智商,完全是遗传定律里的远缘杂交优势的体现。
“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重的,何况我们这些杂/种还托生在这些自诩高贵的名门望族里。”说完,莫傅司不再看温禧,徐徐发动了悍马。
一路无话。温禧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觉得口讷不能言。
莫傅司将车开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和费奥多罗夫大公华丽的行宫相比,这一带的建筑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里,一切都是黯淡无光。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约宽两公尺,街道两旁黄褐色的大陶盆里种着风吕草、夹竹桃和石榴树。
莫傅司下了车,径直朝小路靠街的一面油漆剥落的小门走去。温禧默默跟在他身侧,像一个谦卑温顺的影子。
小门上装了一个白漆招牌,上面有模糊不清的俄文。临街的栅门上安了一个锈蚀的门铃。莫傅司也没有按门铃,径直推开门迈了进去。
温禧跟着跨进了门槛。一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屋子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长着青苔野草,石板都成了黑绿色。一口井周围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上,一根葡萄藤缠着铁栏杆,上面结着青色的小小的果实。
随着拐杖笃笃的声音,一个穿着俄罗斯民族服饰的老太太缓缓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长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绿莹莹的眼睛,像夜里的猫眼,一个鹰勾鼻子更让她的面相显得和童话里的巫婆有几分相似。
看见莫傅司,她生气地扬起拐杖,“我的老天爷,就知道是你个兔崽子,从小就是这样,你就不能好好按次门铃吗?”
莫傅司两手一摊,“你知道我一向怕麻烦。”
“Званый– гость,анезваный– пёс。”(俄罗斯谚语:被邀请的是座上客,未被邀请的是条狗)。”老太太一面骂,一面生气地将拐杖连连挥舞。
莫傅司只当看不见,踏上石磴往屋里走去。
温禧清楚地感觉莫傅司和这个老太太关系匪浅,然而她不过是莫傅司的“随行”,哪里好意思跟着他往里头闯。不想莫傅司忽然转头,不悦地朝她说道,“还傻站着干嘛?”
老太太一双绿眼睛立刻探照灯似地直在温禧身上转溜。温禧被她看得发窘,用法语喊了一声“您好”便匆匆上了石磴。
刚进了内室,就看见一个神龛,里面供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瓷质爱神像,神像底座上有两句英文铭文,来源于伏尔泰给法国梅仲宫堡园里的爱神像所做的铭文:
不管你是谁,她总是你的师傅,
现在是,曾经是,或者将来是。
神龛下是壁炉架,大理石的台面上搁着黄铜座钟,左右还有两支黄铜烛台。红绸的窗帘用系有坠子的丝带束起。西洋式的家具皆是上好的木料。总而言之,这间屋子的布置给温禧的感觉和莫宅很有几分相似。
莫傅司姿态随意,他坐在一张摇椅上,正惬意地晃着身体。
老太太也进了屋,抬起手杖拄了拄地,用俄语问道,“她是谁?”
“女人。”莫傅司漫不经心地又晃了几下摇椅。
“噢,老天爷,你有时候可真是讨厌得像头奥德萨的驴子!”老太太嘴里嘟哝道,手里却在泡茶,拿点心。
莫傅司毫不客气地拿起盘子里的树莓小馅饼,咬了一口。温禧看着他的动作,愈发坚定了他和这个老太太关系非同寻常。正寻思着,老太太突然端起莫傅司面前的瓷盘,嚷嚷道,“真是不像话,你的绅士风度都被狗熊吃了吗?”一边端着瓷盘走到温禧面前,将盘子递给了温禧。
温禧赶紧双手接过来,用英语道了谢。
老太太忽然笑起来,用法语答道,“我听得懂法语。”
温禧脸有些泛红,为了掩饰窘态,她连忙拿起一个小馅饼,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树莓酱美味得让人几乎把舌头一并咽下去。
“您的手艺实在是棒极了,真的非常好吃。”温禧真心实意地道谢。然而她刚想把盘子递还过去,莫傅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从横里伸出手去接过了盘子,一面将盘子里最后一个馅饼塞进了嘴里。这样的他,和平日里冷若冰霜判若两人,即使他面部还是没什么表情,可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你忽然发现原本一直待在神坛上的先知其实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食五谷杂粮。
有铃铛声响起,一条白色的小狗一阵风似地从里屋冲出来,朝莫傅司狂吠不已。
莫傅司眉毛立刻蹙起来,“哪里来的疯狗,吵死了,快把它撵走!”
老太太抬起手杖给了莫傅司一下,“它是我的狗,叫阿卡。”说完蹲□抱起地上的小狗。
女孩子一般看到这种毛乎乎的小动物都会控制不住地想靠近,温禧也不例外,她忍不住走近了看这条小狗。小狗生着一张可爱的脸孔,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湿咻咻的鼻头,在主人的怀里扬着头看住温禧。
软软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温禧伸出手去,轻轻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狗用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养这种又吵闹又掉毛的东西,真是受不了。”莫傅司一脸不悦地抬脚进了里屋。
叶芙根尼娅无奈地摇摇头,朝温禧说道,“你陪阿卡玩一会儿,我和莫洛斯有些话要讲。”
“好的。您随意。”温禧接过小狗,彬彬有礼地答道。
里屋里,莫傅司静静地站在一扇窗前,看着窗外长势茂盛的凤尾草,一蓬又一蓬的凤尾草随着阳光的照射角度幻化为浓淡深浅不一的翠色,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一般时刻变化。
“外面那个姑娘在你心里不一般吧?”老太太开了口。
“您想多了。”莫傅司神色淡漠。
叶芙根尼娅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珐琅鼻烟壶,在鼻底下嗅了两下,继续追问道,“带回了莫斯科不够,还带到了我这里,这样还叫我多想?嗯?”
“带她回莫斯科是为了在庄园里吃饭前有人帮我试毒,带她来这里是为了避免我还要重新费工夫找人试毒。”莫傅司语气相当冷酷。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是这种别扭的个性,时时刻刻都不忘要把自己打扮成恶人的形象,唉!”
“费奥多罗夫家族没有一只羽毛干净的鸟儿。我也从来没做过好人,一次都没有。”莫傅司垂下了眼睫,看不出表情。
“当年如果不是你,你母亲……”
“我没那么伟大,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已,跟着维克托,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莫傅司断然打断了叶芙根尼娅的话语。
老太太一双碧眼深深凝望着莫傅司,神情悲戚,“莫洛斯,收手吧。你明明不稀罕。”
“Попалвтопн,служипанихиты.”莫傅司微微勾了勾薄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谚语来。
做了神甫,就得主持葬礼。不干则已,干了就一干到底。叶芙根尼娅知道,谁也无法阻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周更新了一次,汗颜~严重汗颜~
不过过了七月份就好了,晚上没课就不会这么苦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