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根尼娅和莫傅司很快一齐出了里屋。堂屋里那只叫阿卡的小狗正快活地围着温禧直打转,短短的尾巴一跳一跳,项圈上的铃铛也随之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温禧逗弄着阿卡,线条优美的嘴唇微微上扬,形成绝美的弧线。妩媚的眼睛也因为微笑变得比往日更加生动。这样的她,浑身上下像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美的令人窒息。
老太太含笑望了一眼神态怔忡的莫傅司,眼睛里满是调侃之意。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别开眼睛,淡淡道,“我要出去,你待在这里,侯爵夫人会指点你窄门里名媛淑女的必修课的。”说完翩然离开,只听见皮鞋在石蹬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温禧有些惊奇地看着老太太,侯爵夫人?
叶芙根尼娅则瞪住莫傅司离开的背影,这个兔崽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记仇啊。
“怎么,我看着不像侯爵夫人吗?”叶芙根尼娅丢开手杖,站直了身体,拿起茶几上的湿手巾仔细擦了擦脸,随后仰起脸朝温禧微微一笑。
温禧惊奇地发现叶芙根尼娅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了,原本耷拉的眼角一下子不见了,胡桃纹一样的皱纹也消失了泰半,哪里还有刚才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两颗绿宝石,让人不敢逼视。从这些残存的风韵里,温禧相信叶芙根尼娅年轻时定然是光艳照人。
“很吃惊,是不是?”叶芙根尼娅连声音都变了。
温禧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化妆术,还有假声,都是雕虫小技罢了。”叶芙根尼娅笑起来,“我是莫洛斯母亲当年在俄罗斯艺术科学院的朋友。也是库拉金家族的长女,后来嫁给了阿列克谢,”侯爵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很快又接口道,“嫁给了阿列克谢侯爵,后来因为一些缘故,我不希望被人找到,这才不得不掩饰身份住在这里。”
从叶芙根尼娅提到丈夫时不自然的神态和语气温禧猜测这个“分居”十有**和侯爵脱不了关系。
叶芙根尼娅苦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概了。不错,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所有的婚姻几乎都是各种权力、财富、利益、资源的优化重组,通过联姻将毫无感情的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然后繁衍子女,彼此没有感情却要在一起生儿育女,这和实验室里的白老鼠有什么区别?曾经我很幸运,我和阿廖沙自小就相识,彼此相爱,二十二岁那年我就嫁给了他。”
说到这里叶芙根尼娅面孔上的神情变得抑郁而痛楚起来,“我无法生育,而阿列克谢必须有男性继承人才能得到爵位。后来他在外面有了情妇和私生子,被我知道了,我实在无法接受,找人将他的情妇和那个私生子一并解决了。”
果然不外乎这些恩怨情仇,从叶芙根尼娅无意里使用了阿列克谢的爱称“阿廖沙”,应该是到今天还没有放开吧,温禧忍不住在心底唏嘘不已。
“在你的印象里,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叶芙根尼娅突然发问。
站在罗马窗前,任由冰凉的雨水侵袭,浓重的暮气环绕着的他;低着头专心致至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鞋的他;颠鸾倒凤后冷酷决绝离开的他;为她买下刻有“欢喜”二字的白玉印章的他;里仁巷里冷淡地用简简单单十个字安慰她的他;用沉醉的口吻讲着如何毒杀哥哥的他,……温禧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关于他的细节片断蜂拥而至,她从未看清楚他,也拒绝看清楚自己的感情,
豢养蛇这种危险宠物,狂妄嚣张,刻薄狠毒,冷酷无情,享乐主义者,渊博到深藏不露,除却偶尔流露出些许的人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一块金属,灰色的金属,却依然迷人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嗫嚅了半天,温禧垂下眼帘,梦呓似地说道,“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吸引力强到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天体。
而他,就是她的黑洞。
叶芙根尼娅了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似地说道,“落在一个人生命里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部看见。”说完叶芙根尼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会跳舞吗?”
温禧明显不大适应这种跳跃性思维,结巴道,“跳舞?不会。”
“一点都不会?”叶芙根尼娅似乎不太相信。
温禧摇头答道,“一点都不会。”
“好吧,我来教你!今晚估计用得上。”叶芙根尼娅一面姿态优雅地起身去了内室。
再出来时她完全变了样,繁复的民族服装已经被一条宝蓝色的绸衣裙取代,衣服式样简单,剪裁合度,行走时会发出一阵轻轻的悉索声,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让人不由自主肃然起敬。
“圆舞听过吗?也就是华尔兹。”叶芙根尼娅漂亮地做了一个回转的动作,宝蓝色的裙摆旋成一个完美的圆。
温禧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舞,男女成双成对地踏入舞池,围成一圈或排成两行,不停地交换舞伴,除却偶尔逗留驻足,圆舞,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周,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你选择跳下去,终归会遇见心尖上的人。
“来,跟着节拍练习基本舞步。在圆舞里,对于女士来说,几乎只有前进与后退的动作,转度则全部由男士来完成。”
“很好。再学着摆荡身体,想象你是一根水草,在河水里随波逐流。”
“舞步里所指的转度,指的是双足之间的转度,并非指身体的转度。”
……
莫傅司回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夕阳下温禧在翩翩起舞,像一株沾了仙气的兰花。
傍晚时候橙红色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才开了腔,“进屋换衣服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温禧一惊,正点地的足尖不觉一顿,“我们”,他第一次将她平等地归于他的名下,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女人”,而是“我们”。这种心情的震动几乎要让她掉泪。
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袋子,温禧进了内屋换装。
精美的盒子里是一条古典式圆裙,上身是黑色蕾丝,上面是细密的花朵图案,后背挖出一朵巨大的空心玫瑰图案,下裙则是软熟的塔夫绸料子,一样是黑色。一双黑底白色圆点的小圆头浅口皮鞋,看上去像舞鞋。
换完装出来,叶芙根尼娅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莫傅司,她很清楚他偏好的一直都是成熟性感的装扮,今天怎么会挑了这样少女气息浓郁的衣服?不过她很快就折服于温禧的长相,她年轻时也是出名的美貌,和莫的母亲当年都是圣彼得堡艺术圈子里名噪一时的美人。然而这个姑娘长得更是出众,几乎美到让人屏息凝神的地步。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叶芙根尼娅打开螺钿抽屉,拿出一个扁扁的金属盒子,对温禧说道,“来,转过身来。”
尽管有些不明就里,但温禧还是依言做了。
旋开金属盒子,里面是薄薄的一层湿漉漉的蓝色膏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叶芙根尼娅用食指沾了一点,朝着温禧背后镂空玫瑰花初裸/露的皮肤上伸去。
“我来吧。”一直静默的莫傅司忽然开了口。
叶芙根尼娅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将金属盒递了过去。
莫傅司只是垂眸,装作看不见。他细白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蓼蓝膏,缓缓按在了温禧的背上,然后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徐徐勾勒出一朵玫瑰的图案。
温禧能够感受到他指尖在她的肌肤上旋转滑动,转折停顿,像在画画。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仿佛有极细极细的电流流穿过她每一条筋脉,带来一种细细碎碎的酥麻感。
收回手指,莫傅司盖上盒盖,将金属盒随手往裤兜里一塞,淡淡道,“我去洗手。”
叶芙根尼娅凑近了看了看,“画得真不错,莫洛斯看来还没有丢功啊。”
“可以告诉我,他画得是什么吗?”温禧小声问道。
“是玫瑰。别紧张,这种颜料是从一种叫蓼蓝的植物的叶子里提炼的,对皮肤不会有任何刺激。哦,对了,这种颜料还是莫洛斯小时候折腾出来的呢。”
蓼蓝,温禧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蓝色染料。早在《诗经•小雅》里就曾有一首哀伤的情诗和这种植物有关——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采摘蓝草一早晨,兜起衣裳盛不满。内定五日便回家,六日不见他回还。女子思念逾期不归的丈夫的忧伤绵绵入骨,想到这里,温禧忍不住抬眼向门口望去。恰巧对上了洗手进门的莫傅司那双灰色的眼眸。
四目相对。
两个人眼里都只有对方,没有其他。
但莫傅司很快便淡漠地移开眼睛,“走吧。”朝着叶芙根尼娅稍稍一颔首,率先离去。
温禧匆匆和叶芙根尼娅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了上去。
叶芙根尼娅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这么讨厌的性子,真是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好调/教调/教啊!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份来了,基本可以保证隔日更鸟~~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