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就分家,家产我一文不要,都给宝玉,这总可以了吧。”
两个管家吃了一惊:“为了搬出去你宁愿不要家产?”
“男子汉大丈夫,只患事业不立,家产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可以自己挣,没有也不要紧。”贾环豪气万丈,荣府早就寅吃卯粮只剩空架子了,这家产不要也罢。
禄儿赞赏点头:“说的是,男子汉事业为先,争夺祖上产业怪没出息的。”
贾环期盼地看着他,禄儿面无表情又补一句:“但是我也没办法能让爷顺利搬出去。”
贾环又郁闷了,拿起小本和小笔又想写点什么,偏偏没灵感,只好和小厮聊天。
“最近京城新出的京城晚报你们看了吧?”
钱槐说:“看了,上面登着劈柴胡同有家酒楼新开张,头三天免费试吃,我们啥时候……”
“就知道吃。”贾环吼他,“难道你不会关心点别的,比如孤山樵客写的那篇小说怎么样,读者反响如何?”
钱槐说:“是《定风尘》吗?这文一出来就非常受欢迎,火得不行,有茶馆酒肆开始拿这个说书,听众不少,凡是拿这个说书来招揽顾客的酒楼,人气都很旺。”
贾环第一反应是我成大神了,第二反应是我的版权被侵犯了。可是找他们理论也没意思,他们肯定说我是帮你宣传,你应该感激我,我白拿你的小说卖,那是看得起你,否则那些不识字的人能知道你的小说么?
算了,不理他们。继续问关心的问题:“那些登载生活世情的版块,大家都是什么反应?”
禄儿说:“女人比较关注那些广告,什么店有减价货,什么店新开张优惠什么的,男人对新闻感兴趣。比如,上个月那个老人被撞的案子。”
上个月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一个老太太在城外乡间小路上散步时被一辆飞奔的马车撞倒了,于是一个叫张瑞的小伙子把她扶起,又送她就医,然后老太婆的家人怀疑是那小伙子撞了人,要他赔钱,老太婆被撞后昏倒,不知道是谁干的,而当时在清晨,行人很少,不能为双方提供有力证明,于是官司就这么打起来。
贾环想了想,说:“我记得这案子是上个月发生的,现在已经二十几天过去了,怎么还是新闻?”
一直没说话的禄儿开口:“因为这案子迟迟判不下来,搞得民意沸腾,老百姓很关注这件事,所以仍然算是新闻。而且这案子的难点不在于没有目击证人,而是双方当事人,一个是胡相爷府里管家的老娘,另一个是骆相爷的小厮,应天府不敢判,因为不管他怎么判都会被另一方说成他巴结某某人,会被对方攻击。”
“切,该怎样就怎样好了,管他当事人的后台是谁。”贾环对应天府的办事效率表示鄙视,“如果是我接这个案子,你们喝完一碗茶的功夫就可以结案了。”
换上以前,听他这么说有人会笑他说大话,可是经他上次干净利落了结诏书被盗案,令所有人不敢小看,这家伙做事剑走偏锋,不可以常理断之。说不定他真的轻松断了案子也未可知。
第二天,贾环照常入宫上班,因为两天后是端午节,节日有两天假期,所以提前要把该做活做完。上了班先处理手头的文件,又到乾清宫送内阁的票拟,回到内阁值房,咕噜咕噜灌下两碗茶,抓起扇子猛扇:“今年天气热得早,不知道南边端午汛能不能平安过去,若是再发了水灾,我们又有得忙了。”
曾存仁说:“难得你操心这些百姓的安危。”
林彬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贾环答道:“我去送票拟,户部工部又抬杠,老头子拿这些事问我,我能不答?”
曾存仁关心地说:“他有没有为难你?近来因为张玳上奏的事,皇上心情不好。”
贾环说:“为难倒是没有为难。说实话,我觉得张玳也太沽名了,他上奏批评皇上沾染酒色财气什么的,简直是无事生非嘛。”
“怎么讲?”
“酒能助兴,从官到民有几个不喝酒?食色,性也,谁没有老婆?说皇上敛财,可是百姓们谁不想有积蓄?儿子淘气仆人办错了事换上你难道不生气?那些官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要皇上做,一不如意就上折子谏,好象是不畏权势的诤臣似的。其实就是想为自己博个诤臣之名,却连老头子的个人私生活也管,换上谁都会生气。”
林彬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大变。贾环还没发觉,只管说:“结果老头子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本来分派事情一次不说完,又让我多跑几遍腿,累死了……”
贾环终于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看,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屋里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门口的皇帝板着脸,说:“朕动动嘴,你就要跑断腿,觉得委屈是吧?”
“臣不敢有此意,皇上智珠在握,成竹在胸,臣替皇上跑腿传话,能学到不少东西,正求之不得。臣对皇上的敬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贾环吓得语无伦次。
皇帝一挑眉,仍然不放过他,又道:“你刚才说谁是老头子啊?”
值房里的人吓得满头冒汗,年长的前辈忍不住瞪贾环一眼,这个臭小子。
贾环却镇定地说:“老头子自然指的是皇上了。”
所有人吓得大惊,这小子疯了,不赶紧为自己出言不逊请罪,反而当面直说皇帝是老头子,不想活了。
只听贾环又说:“皇上称万岁,自然是老,皇上是万民之主,即为‘首’,首者,‘头’也。皇上是真龙天子,是为‘子’,三者合起来,就是‘老头子’。”
皇帝笑了:“就你嘴滑。你在家也这么叫你爹么?”
“臣父当不起‘老头子’的称号。臣一见到皇上就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皇气涌来,对皇上崇敬孺慕之情,如菜地里的萝卜……”贾环又开始猛拍。
皇帝纳闷了:“怎么讲?”
“不能自拔。”
皇帝板了一会儿脸,也撑不住笑了:“臭小子真滑头,你才是菜地里的萝卜呢。”
其他人见皇帝笑了,才松了一口气。
皇帝早就来了,故意不使人通报才听到他们几个的谈话,心里震惊又百感交集,贾环说的那番话粗听起来没什么,细细回味,他的出发点却是把皇帝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而不是象其他人那样把皇帝看成圣人当成天神,一点毛病不能有,一点错误也不许犯,否则就要上书力谏。皇帝还不能生气,否则就是堵塞言路,是昏君。
皇帝活这把年纪,受惯了被高标准严要求对待,今日是头一回被人在平等的地位上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这样被人宽容地对待,平生第一次。
皇帝心里委屈稍微疏解了些,不知怎么隐约有种感动,有种温暖。愈发觉得贾环这小子很可爱。
皇帝心情好些,对众臣微笑:“最近京城郊外乡下出的那件撞人案迟迟不能了解,你们都知道吧?”
“臣等都听说了,老百姓对这件事很关注。”众人都同声回答。
“应天府尹办事不力,一件小小案子,一个月快过去了,仍然不见结案,真是无用。状元郎,你说是不是?”皇帝又问。
贾环苦笑,哪能在背后说人坏话呢,只得回道:“这件案子无论应天府怎么判都不会尽如人意,判原告胜,会有人说他偏向权贵,判被告胜,又会有人怀疑被告背后有什么背景,总之,怎么判都会挨骂。”
这话为应天府脱了罪责,但是没有拿出应对方法,皇帝还是不满意,两眼盯着他说:“状元郎有大才,一定能为君分忧。”
贾环一听他的意思又要把棘手的事情派下来,心里很不乐,凭什么烂事都让我做啊,难道我是好捏把的软柿子?连忙说:“皇上过奖,臣才疏……”
抬头一见皇帝发亮的龙眼,阴沉的龙脸,一副“敢驳我者死”的架势,登时威武能屈,咽口吐沫:“臣虽才疏学浅,却也要为君分忧。”
皇帝龙颜大悦:“那么这件案子交给你,朕命你暂为应天府尹,查办张瑞一案,午时之前朕要接到回报,若是逾期,哼……”
你有鼻炎吗?哼个什么劲,贾环心里吐糟,表面还得做出接到领导派的任务我好荣幸,保证按时完成的样子。
肚里好好问候大BOSS一番,你爷爷的,现在已经辰正时分,离交差的时限只有不到三个小时,还要传原告被告还要问案审判,你是故意整我吧,哪有这样派任务的?
忽然,贾环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一个问题,皇帝怎么会下了这么苛刻的命令?有谁进谗言?可是看态度不大象。再想起昨天他才和小厮们议论过这个案子,他夸下海口说,他若办这个案子,只需一顿饭功夫就搞定了。今天皇帝就来内阁视察,还把这件难办的事派给他,还要在指定时间内交差,会是巧合?
贾环打了一个激凌,难道是皇帝在他身边埋了暗探,就象雍正皇帝那样,派探子监视百官,把他们一举一动都上报,看来应该是这样了。贾环又在肚里骂,如果你有雍正皇帝那样的魄力也罢了,没有人家的才干和魄力却要学他的多疑,真是讨厌。却忘了如果这个皇帝真的象雍正的话,那么这次的状元落不到他头上。
贾环坐上车子直奔应天府,一路上把身边的人都滤过一遍,也看不出谁可疑,正想着,车子停了下来。
应天府是京城所在地的市政机构,不但长官的品级比外地知府高四级,府衙更是有气派,门前两个大石狮子,经过大门,仪门就是大堂,上悬“公正廉明”匾额,大堂后是二堂,是主官的办公室,匾额是“天理,国法、人情”的匾额,是提醒官吏办事要遵循的基本方针。
贾环直接进去,明示皇帝上谕,应天府尹正因为这案子迟迟不能了结而发愁,见有人接了这烫手山芋,十分高兴,赶紧传话准备升堂召集衙役传原告被告。
消息传得很快,听说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审这个案子,而且要当天结案,得到消息的人纷纷朝府衙赶来旁听。
贾环并没有驱散他们,只是让衙役划了警戒线不让他们越过就可。
等人到齐了,已经是离午时还差不到半个时辰。贾环开始问案。
“你是原告?”
“是。”回答的是被撞的老太婆的儿子,胡府管家之一。
“你说被告撞了你母亲,可有证据?可有目击证人?”
“没有,如果不是他撞的,他为什么扶人?”
“这种推测不能成为证据。”贾环又问被告,“你是被告?”
“是,小民叫张张瑞。”
“你说你没有撞人,是看老太太跌倒去扶她,可有证据或是目击证人?”
“没有,当时是清晨,乡间小路无人。”
“知道了。”贾环开始宣判,“原告被告各执一词,都没有证据,本官宣判被告不承担责任,也不用负医药费。此案就此了结。”
旁听的人一见这案子就这么三两句解决了,都议论起来。
围观人群中跳出一个人,走到贾环跟前,原来是杨彬。
杨彬凑到贾环身边低声说:“皇上限你在午时之前断案,是想看看你的本事,也想让你在百官跟前露个脸服人,你怎么这样胡乱了事啊?”
“我哪里胡乱了事了?”贾环反驳。“这案子没有证据啊。”
“没证据你不会找证据去?也不能这样结案啊。”杨彬很不满,“你以前办事很强的,现在怎么这样?”
“谁主张谁举证,凭什么要我去找证据,这个例一开,张三李四都可以随便告状诬人了,朝廷官员再多,也架不住这么折腾。”
杨彬语塞,觉得他说的有理。
原告不服,说:“如果不是他撞的,他为什么出手相救,这不是明摆着的证据吗?大人如此草草了事,于法无据,令人不服。”
“你不服,我说给你听。”贾环开始进行思想教育,“我这样断案确实于法无据,可是合情合理。
国法也要兼顾人情。你与被告各执一词,又都没有证据,所以根本没办法依法断案。但是,请你们想一想,如果被告没有撞人,而我判他败诉的话,那么以后天底下就没人敢伸手帮助陌生人,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冷漠和猜疑,以后有人倒在路上谁都不敢去扶,就算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法官可以恶意推测,这样判决就算于法有据,也会败坏了道德风气,这责任谁能担得起。
你们家里都有老人孩子,你们也不希望他们在外面遇上困难没人管吧?你们心里也有一分善意,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善意得到恶报吧?如果所谓的依法断案掐断了人心中的一丝善念,这样的依法又有什么意义?”
围观群众有人弱弱的问:“如果被告真的撞了人呢?”
贾环很干脆地说:“他撞了人不逃跑反而勇于担责救人,说明心中尚存一线善念,这分善念同样值得保护。”
听到的人都沉思起来,贾环又指着堂上的匾额说:“这匾额上‘天理’‘国法’‘人情’三个词是太祖皇帝写下诰谕天下官员处理事情时要遵循的办事方针。就是要让官员处理问题时能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灵活把握。天理,国法,人情这三项不能全照顾到,至少也得有一样做到。这件案子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依法处置是不能了,所以,本官遵从太祖皇帝指示办案,依天理人情处置,保人心一线善念,存天理一分公平,你们可有异议?”
“没有了。”众人异口同声,心服口服。就算有意见也不敢吭声,把太祖皇帝的大旗打起来,谁敢吱声?
应天府尹旁观贾环断案全过程,真想扇自己一耳光,这件小案他拖了二十多天都不能了结,只想着原告被告身后的背景是得罪不起的人,却不去想这件事的本身该怎么办。没料到这一位喝杯茶的功夫就干脆利落的了结此案,人家根本不看原被告的背景,只是就事论事,还让人服气。果然状元就状元,本事不是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