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可站在橱窗前,一直没走进去;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她却只是站着,打量在他身上的目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放肆而大胆。
骤然间,谢北突转过来的视线,却打断了这一切;他看到她站在外面,腾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推开了店门。
“你一整天跑哪去了?打你手机也不接!”男人有些生气、面色焦急、语气也不善;说话间,已是抬手正要抚住她的双肩。
乔可却僵硬着一张脸,别开了视线就再没有看向他一眼,一直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避瘟疫一般,向后一闪,男人的两只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当中。
谢北见她这样一躲,一下心就沉了。
这么久,刚刚才似有了些希望,不到一个晚上,又回到了最初。不!不是最初,她的眼神,冷得出奇。这个女人,即便是当初看着他干出更莫名其妙的事,都没有这样冷漠的眼神。她明明瞧着他,却又似没有看到他;甚至,就连这样无情的注视,都不再愿意给他。
她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谢北沉了眉,忽然就觉出一丝疲惫。人最怕的,不是一直无望地挣扎;而是,有了一丝希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他不知道,此时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乔可却是抬起了头,满面轻松、扬起一个笑脸,只是那笑容,看得人愈加心凉。
“我和男朋友吃午饭去了。”说着,似是有些抱歉,“害你一天都守在这里了;我来好了,你有事的话,就去忙吧。”
说着,便要自己走进店里。谢北却用了力,一抬手扯在女人的胳膊上;这一下着实不轻,险些将女孩子拽个趔趄。乔可不得不转回头,胳膊上的手,握得紧,微微有些疼。
却还是淡然的笑,女孩子抬了抬眉,无辜而绝情的礼貌与关心,“你怎么了?”
她笑得坦然,他却更加阴沉;两眼解不开的困惑紧紧瞧在她脸上,直到乔可脸上那一抹程式化的微笑,都变得生硬起来。谢北发现自己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深深合了下眼睛。
“乔可,昨晚上,我以为你……”
“谢北!”半句话没说完,却被她匆忙打断。“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乔可把目光幽幽投向步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在面前走过的,都是陌生人的脸庞。有的欢愉、有的疲惫。可是他们,毕竟都不关她的事!乔可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上的人,太多;你只要顾好你身边的人,就行了。顾得太多,只能让大家,都疲惫。
“我只知道,我有男朋友;他的名字叫程向东。如果有什么事情让你误会了,我抱歉!”
谢北紧咬着牙,这个可以说自小是左右逢源的男人,却发现自己也有语塞的一天;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却不甘心、怎么也不甘心。紧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么多?”
乔可心下一酸,连忙将视线从他那双诉着幽怨的眼睛上移开、不敢再看;这一次,硬挂起的笑意,却只达得到嘴角,想将脸庞也松弛下来,竟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还有,这个店,你说怎样……都可以。让我退出也可以、让我挂名也行、你不想来了也可以……”
她低着头,每说一句,音调就愈加低沉一阶。说到后面,已是渐渐没了声音;“你想怎样,都可以!”除了,和我在一起……
他的手,仍旧紧捏着她;不自觉间,越来越紧。两个人,似都浑然未觉,他失了力道、她失了痛感。
谢北此时,一张脸都已憋屈得苍白,却只是抿着嘴不说话。另一只自握成拳的左手,骨节也隐隐透出了寒意。凡是一个情人所能做的,他都做了;此时他真想随便抓个人过来一下问问看,他究竟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乔可!”从他牙齿缝里蹦出的这两个字,唤得她心下一疼;正待挣脱这身上的束缚,只听得谢北似是自言自语般,又问了一句,“你就真的……看不到我么?!”
这一句,连夕阳都暗淡了下来;乔可把头扭向橱窗,橱窗的玻璃上映着他正端视在她身后的脸,带着默然的眼神,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缓缓,有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这样响起,“我和程向东,彼此喜欢了六年;这份感情,是我第一次,以后也不可能再有。谢北,对不起……我们和你,不一样……”
你并不是非我不可,更加不会把一个女人藏在心底六年,对你的迷恋,也不可能支撑我六年的时间。所以,在大家都还能抽身离开的时候,相互不要陷得更深。这样,对你和我,都好……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我们’……谢北浅笑。这个‘们’字,用得真妙!
从那一天起,谢北没有再来。
通过几次电话,倒是符翠兰同他讲得比较多。因为都是一些进货和结算的事情,慢慢的,直到这个生疏的店长,工作时也愈加游刃有余起来,电话才慢慢的少了。谢北回了陆昌,职务还是总经理;这是符翠兰告诉她的。
乔可觉得这样很好;那里才有他原本就该拥有的生活。夏日的午后,她坐在角落里的桌子前,在轻盈飘渺的音乐里,望着橱窗外面莫名其妙的发呆。有一句话,常常毫无征兆地回响在她耳边。
那个下午的那个男人。她以为他会跟她发脾气,没想到谢北听了她的话,却只是‘哦’了一声。“看来,我真是输得厉害。”
他转身的时候,她没敢看他的脸;只是当他打开车门坐上去的时候险些磕到了并不低矮的车顶框,她却看得清楚。谢北下意识地一后仰,这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乔可望着,心里是一揪一揪的痛。
程向东的公司,在香港顺利上市了。因为这个,他的工作也更忙起来。
一个人的时候,乔可经常在想,其实她自己根本就是个只适合‘卖面包’的人;多少次,是她主动询问程向东生意上的事情,可是听着听着,她就要走神,最后连结论是好是坏都得不出来。原来在鼎力上班的时候,尤其是谢北的竞标案被盗那一次,她在旁边热火朝天地帮忙,甚至还曾经觉得自己事业心旺盛、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要在商业领域有番作为……现在想想,原来,竟是高估了。
证明她是‘面包’天才的理由,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就忽然留恋在厨房里面不舍得出来。最初,是喜欢鼓捣蛋糕,后来慢慢得,换成了咖啡。
她喜欢上了不加糖的咖啡;醇醇的、带着苦涩的味道。到了最后,乔可忽然觉得,现在一切都已经好了,全都合她的意、顺风顺水,不需要这样苦涩;于是她试着加一些乱七八糟的调味料进去。
尝试了无数次,厨房里的佐料几乎都被她试验个遍,这一天,她把深煎炒咖啡和香草精、雪利酒放在一处,慢慢用小火热着,忽然,就闻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味道。
醇厚中,包容着清新;丝丝醉人的缠绕,你想躲,都躲不开。只是还差了些什么……直到又加了一片柠檬,在那陈香中又掺进了一抹酸意,这才满足地笑了。
符翠兰对这整天研究莫名其妙咖啡制作工艺的老板娘十分不解,却推辞不掉被拿来当白老鼠做试验的命运。
喝了一口,这诚恳的店长皱起了眉,连着漱了几口白水下去;“这什么味儿啊?又苦、又香、还酸,漱都漱不掉,满嘴都是这奇怪的味道。”
乔可暗淡一笑,“就是这个味道;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爱在离别时’……”
乔可的父母和程向东的母亲,后来又见过一次面。因为有一方受过对方的恩惠,完全忍着性子,所以并没有发生像上次那样难堪的场面。倒是乔可一万个抱歉,恨不得千方百计的讨好来进行弥补。
这样,两个人的婚礼总算正式定在了十一。虽然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程向东却心急了。约了设计师量婚纱尺寸,这一天,乔可没到蛋糕房里来。
符翠兰守店的时候,看到谢北在门口隔了老远朝这边张望良久,却始终不肯进来。连她都嫌不耐烦了,直接跑出去跟谢北打了招呼。
“乔小姐今天有事情没来。”她没敢告诉对方其实是去定制婚纱,谢北在这店里待了几个月,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想法。
“嗯。”他在窗前坐下,手里握着的一串车钥匙翻来覆去地摆弄,发出一连串‘咚咚当当’的声响,听得人心烦。“这屋子里什么味?几天没来,蛋糕房改咖啡厅了么?”
谢北皱了皱眉,就算是咖啡厅,也用不着夹杂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
符翠兰听他这样问,也是觉得好笑,“乔小姐最近喜欢自己调制咖啡啊;”说着,女孩子眼珠一转,又跟着说了一句;“等她回来让他调给你喝,保证你一口喷出来。我当初就是这样干的!”
对符翠兰而言,乔可对她有‘知遇之恩’这自不必说,这刚毕业的大学生几乎是拿她当亲人待的;而谢北这样的男人,恐怕没有几个年轻女孩子能不喜欢。相较来说,老板娘的正牌男友程先生,反倒因为接触得少、而且那个人也是比较正统,所以没有太私人化的情感。
谢北被她这样一说,嘴角扬起一抹轻松而又不经意的微笑;“有那么难喝么?”他边说着,边不着痕迹地望着窗外,路上行人拥挤不堪,却没一个是他渴望看到的。
符翠兰这才说到正点上,“绝对的!毫不夸张!不过那咖啡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是乔小姐起的,说是叫什么‘爱在离别时’……”
她说完,不由得偷偷打量这男人的神色;有些失望,谢北几乎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热心的店长不禁暗自叹息,果真好条件的男人,你不及时抓紧,人家就飞了。真正一大堆人排在后面等,谁会死守在一棵树上呢?!
只是她没看到的是,谢北放在桌子下面那只握着车钥匙的手,已经紧张得出离了苍白。车钥匙牢牢镶进了手心里,不知他是要捏碎那金属器件、还是想让那坚硬的物体扎进手里。
在这之后,谢北一直没说话;符翠兰见他兴致不高,也不敢再多唠叨些什么,只是心里毫不夸张地涌上了千万感慨和遗憾,为了一个不懂得珍惜的女人。
什么叫‘爱在离别时’?谢北一直反反复复地,就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是她随口乱说的么?想到这里,这个一向从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玩世不恭的男人才恍然发现,他现如今都已经不自信到这种地步了!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她跟程向东,有什么离别好谈!两个人家长都见过面了,当他不知道么?说什么离别说什么爱,爱了就爱了,有什么好犹豫的?女人的心,就是这样难懂、拖泥带水!你看他本人,就从来干干脆脆;她说不要他,那他就走。一秒钟都不多耽搁!
虽说,走了之后这又回来了,但这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因为他回来是有正经事要说的,这店最近业绩很好,作为股东之一,他必须要向第一线的劳动者表达赞赏和谢意!当领导的,都必须有这个认知。或者,关于这屋子整天弥漫着咖啡味,这一点很不好!蛋糕房就应该散发出奶油香味才更能吸引顾客。当然,这个问题是他今天才发现的。还有,这店里除了那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店长、就只有一个售货员,关于是否有必要再多请一个人的问题,他也必须同他的合伙人商议。
总而言之,他来这里是有目的、合情合理的!完全跟‘拖泥带水’和‘充当情圣’挨不上边!
平心而论,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想不再搭理这软硬不吃、没肝没肺的女人,甚至鄙视自己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世界上又不是只剩下这一个美女。可是日子过去了,这种‘想不开’的执念也就淡了。男人最不惧的,就是困难。谁一辈子没遇着点什么事了?有阻力就退,不如直接钻回娘肚子里算了!
渐渐的,又想起那个所谓的‘爱在离别时’,嘴角慢慢爬上一抹弧度,谢北自己都恍然不觉。只看见眼前就亮起了一盏灯光,原来她是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很符合这女人的一贯作风——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么!
正想着,符翠兰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谢北一激灵,目光就紧紧投向了正准备接电话的小姑娘。后者被这逼人的眼神吓得一惊,连忙把手机往前一推,“是乔小姐,你来接?”
谢北满目不屑,他是拜托借着别人的光才能跟她说几句话的人么?
符翠兰接起手机,“哦”了一声;谢北却竖着耳朵,听到那边隐约传来一句,“店里有事吗?我还要不要回来”之类的问题。
这边的小姑娘刚想应一句‘随意’,忽然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腾’地一下立了起来;这一紧张,也就说成了‘我有点事想早走一下,你回来锁门好嘛’
谢北直到此时,才觉得乔可的眼光实在是不错;这个姑娘,机灵!
天气,渐渐暗了。把那机灵的小姑娘和另一个售货员打发走之后,男人自己坐在蛋糕房里等着。看着时钟一顿一顿地走在数字格子上,真是恨不得自己帮它拔快一些!
椅子此时也是坐不稳的了,踱来晃去最终还是把店里的灯给关了,只留下角落里一个暗粉色晕光的壁灯,气氛,刚刚好!
乔可从程向东的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这一下午,被设计师问了几个小时,对于婚纱的要求是什么,她所能想到的,却只有‘随便’这两个字。
偏偏那设计师不知是程向东从哪里挖出来的,还是极具责任感的一个;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架势,最后连她这慢性子的人都被问得烦了。她有什么要求呢?她真的没什么要求。无非,是件婚纱罢了。什么式样、什么款式的,不都一样么?一辈子,只穿那么一次;只穿那么一天!
直到最后,程向东说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就一点也没憧憬过自己结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么?!’把乔可吓到了。她……是真的没想过。
她只知道,她要跟程向东结婚;六年前她就有了这个打算,直到过了这么久,才能实现。其实,对于穿衣服和所谓的着装品味这件事,她一直很有主见的不是么?为什么在这一生只穿一次的结婚礼服上面,她却又想不出来了呢?
乔可甩了甩头,有些疲惫地正准备下车,程向东却问了一句,“不请我进去坐坐么?我好像还没参观过你的店呢。”
刚刚吃过晚饭,程母也坐在车上。因为觉得自己母亲的态度令人抱歉,乔可今天特意央着程向东把他母亲一齐接出来吃饭。这个即将作人新媳妇的女人,想着多接触总也能找到机会让作长辈的开心一下。所以吃晚饭的时候,东夹西指得殷勤得不得了。
倒是程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时间久了这么一看,这姑娘是比她那个娘家妈强多了。虽然家务活拿不起来,但是这女孩子原本长得就是个娇嫩相,却也怪不得她。再说,老人这几十年的咸盐也不是白吃的,一个人心地好不好,总也得看得清楚。所以慢慢对乔可的看法也就有了扭转。
乔可被程向东说要进店参观一下的想法问得一愣;潜意识里就是没有想邀请他的意思。她应该邀请他的,这个店是她的骄傲、她的事业,她应该跟最亲近的人分享的!可是为什么,她就觉得不想让他进去?似乎这种邀请,隐隐约约就侵/犯了另一个人的利益一样?
倒是程家老太太看出了乔可脸上的尴尬,帮着媳妇说了一句,“你快去锁门吧,卖面包的有啥好看。”
语言的艺术就在这里,原本是碍着乔可不大情愿帮她开脱,说出话来还是让人心寒。不过乔可也没听这么多,这老太太说话太直太不注意用词,她早就习惯了。
乔可带些抱歉般丢下一句‘嗯,好我锁了门就回来;马上。’匆匆忙忙逃下了车。
因为匆忙,所以她竟然没发现往常都是灯火通明的店里,现在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刚刚推开门走进去,只觉一股大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朝墙壁靠了过去。
‘啊’的一声再回过神来,背后冷冰冰的,胸前却是笼罩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待得看清那人的脸,乔可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也热了起来;在这空调房里,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是说什么‘爱在离别时么’?你又是跟谁离别了?又是跟谁爱了?”谢北没力跟她废话,直接不客气地整个人就那样压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