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擎自从去了边境,一走五六个月,春去秋来,斗转星移,竟是连书信也未曾传亲手写回来一封,军中的参军倒是按惯例往京师传邸报,跟着北辰擎去的马家三兄弟也有歪歪扭扭的书信给魏临仙寄回来,左不过是行军到哪里,战况如何而已。
杨熙是个勤政的人,白日里忙了一天,晚上闲了,心里便记挂起北辰擎,却又不好跟别人说得。想抓住杨晔问问,无奈杨晔在莳花书院跟着谢莲舫招呼生意上了瘾,便煞有介事地做起了幕后大老板,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三五天的杨熙也见不到他一次。
这一日杨熙寿诞,午间跟大臣们共同饮宴时,终于捉到了过来贺寿的杨晔,便把他掬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小狼,你有云起的消息没有?”
杨晔道:“不是在南边打仗吗?我这边没有啊,我又不懂得打仗,他便是有了什么新战况,想来也懒得跟我说。”
杨熙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杨晔今日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凑过来抓住他胳膊道:“皇兄,有件事儿跟你商量。”
他已经好长时间不跟杨熙这么亲热了,杨熙见他乖巧无比地腻过来,心中顿时又惊又喜:“什么事儿?但凡皇兄办得到的,一定替你办了。”
杨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听说皇嫂又有孕了?皇兄这一阵子肯定是寂寞了,要不要侍寝的?”
杨熙一呆,尔后倏然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你又想起什么幺蛾子?皇兄娶你皇嫂的时候,可是有约定的,你别害我失信于人。”
杨晔道:“那约定我也略知一二。不是说不许跟别的嫔妃生孩子么?但是她没说不许有别的嫔妃吧?侍寝总可以吧?皇兄你记得肖南安吗?他姐姐姓乐,我进洛阳的时候,依旧把她放在后宫里让人给看着,如今还在后宫里安然无恙。我当初答应她弟弟,她可以接着做皇兄的后妃的。本来我都忘了,可是前些阵子她日子过得不好,托人来跟我说,才又想起来这档子事儿了。皇兄,你……闲了召她侍寝吧,我见过她,长得还真是不错呢!”
杨熙眼角轻轻抽搐,片刻后笑道:“你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操不完的心。你有这空闲了,为何不去把你的户部和吏部好好打理一下,害他们三天两头的来找我,大事儿小事儿的,烦得不得了。”
杨晔道:“我愧疚啊,我对南南愧疚。皇兄你看我很难得有愧疚之心的,何不成全我一次?皇兄若是应允了我,明日我就去吏部坐镇,说到做到。”
杨熙道:“那你去吧,去够三天,我就召她侍寝。既然小狼说到做到了,那么皇兄也说到做到。”
三日后,杨熙闻听淮王果然去吏部坐镇三天的事情,便也让内侍传唤那位乐姓女子过来侍寝,第二日,便恢复其淑妃的封号,赐珠玉锦缎若干,彰显皇恩浩荡。
在中宫养胎的岑文姜闻听此事,她怀孕期间本就脾气暴躁,这一下顿时色变,但有约在先,也不好翻脸去跟杨熙理论,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待这一日听到淮王进宫了,方带着宫女内侍赶了过去,在御花园里迎头堵住了正打算出宫去的杨晔。
杨晔瞄一眼她的腹部,笑吟吟地道:“恭喜皇嫂有孕。拦住小弟,可是有什么指教?”
岑文姜喝道:“杨晔,你做得好事儿!这爪子都伸到后宫来了,你跟那个乐淑妃什么勾当,逼了你皇兄召他侍寝?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岑家,我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你这样来跟我过不去?”
杨晔笑道:“皇嫂息怒,你又没法儿侍寝,也不许别人侍寝,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吧!我是为您的名声着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岑文姜脸色涨得通红,良久方道:“便是我不能侍寝,这后宫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来管了?你分明是来搅合,你看我跟你皇兄处得还不错,你过来搅合!你你不安好心!”伸手抓起旁边宫女手中捧的一盏茶,兜头就砸了过去。
杨晔慌忙闪身避开,见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干脆扭头就逃,一溜烟出宫去了。岑文姜在后面追得几步,被宫女力劝,生怕她伤了胎气。跟在她身边的安安吓得哇哇大哭,岑文姜只得暂且作罢,却兀自恨恨地道:“我跟你不共戴天!”
由于去岁的大雪,今年农事收成大好,杨熙又专程下旨免除一部分赋税徭役,令官员勤政节俭。除了南边的战事,天下在杨熙用心治理下,渐渐太平富足起来。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日新月异,唯有杨晔的日子一成不变,依旧在莳花书院里跟谢莲舫鬼混得兴起,荒唐行径传遍了京师内外。
莳花书院生意不错,有杨晔坐镇,也没有什么地痞之流上门来敲诈勒索。他有时候跟谢莲舫挤在一起,数钱数到手发软,便眯着眼笑道:“没想到这个行当听起来不体面,却如此赚钱。”谢莲舫瞥他一眼,满是怨怼之情:“这些银两之中,可是也有小弟的卖身钱!”
杨晔随手搂过他:“不想出力了?好吧,以后不卖了,本来年纪大了,也该好好歇歇。我倒是想接客呢,可惜没人来找我,想是吃不了被压的亏。”
于是谢莲舫更加幽怨。
隔三岔五地,杨晔逮着空闲时候,就依旧去洛水边喂鱼。天气越来越冷,夹杂着水气的寒风更冷,他喂鱼时不许侍从跟着,有时候穿得少了,就蹲在水边瑟瑟发抖。
结果这一阵子又下起雨来,秋雨缠绵的京师,杨晔连着几天出不得门,倍觉无聊。这一日午膳过后,他被钟离针力劝着去书房中小憩片刻,躺在那里,看到外面阴沉灰暗的天,心中空落落的,竟做起了梦来。
醒着时不敢做的事情,梦里却没那么多的顾忌,便一路飘飘荡荡地行到了大理寺中,想着凌疏如果能回来,难道不来看看自己的故居?若是能有幸相逢,那就再好不过。
小园依旧,梅花依旧,却斯人已逝,唯余得一片寂寥空旷。
今古恨,几千般,唯有情字最难堪。他在园中转得几圈,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痛,正黯然伤神的当口,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可是找我吗?”
杨晔蓦然回首,见竟然真的是凌疏,穿着自己临走时给他披上的那件大毛斗篷,半散着头发,身形依旧挺拔俊逸,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原来在梦中,他竟然也会笑的,虽然笑容浅淡,却如此荡人魂魄。杨晔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急急问道:“凌疏,是你吗?我知道我在做梦,是你在梦中过来见我吗?你如今究竟在哪里?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凌疏的手指修长白皙,想掰开他的手,却未能得逞,便随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微笑道:“你想我?我看不见得。我一直在长江的水底,你怎么不去找我?你说起来怕鱼咬我,从前倒是常去喂鱼,为何这几天,连喂鱼都不去了?想来已经把我忘了吧?”
杨晔慌忙解释道:“不不不,这几天下雨了,不是我不想去,是他们不许我去呢!”
凌疏瞥他一眼,道:“是吗?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死,你相信吗?”
杨晔大喜若狂:“我信,我信,可是你在哪里,能否告诉我?我立即去接你。”
凌疏道:“这不能告诉你。你皇兄,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想杀了我,我为何还要留在你身边?我要跟了别人去,以后再也不和你在一起!”
杨晔闻言一呆,忽然心中升起了愤怒:“你说什么?他们想杀你是不错,可是我是如何待你的?我想你到如此地步,你竟然要跟了别人去,你对得起我吗?”他正发作的当口,却看到凌疏的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似乎再也抓不住了。杨晔顿时惶恐交加,惊道:“你不许走,话还没有说清楚呢!不许走!你敢走了去跟别人,我就杀了你!我宁可杀了你!”
凌疏微笑道:“已经死了的人,你如何杀得?”轻轻一抖,手臂脱了出来,杨晔抓了几把,却什么也抓不到,间他似乎化成了一阵青烟,眼睁睁就要袅袅而散,杨晔急了,怒喝道:“不许走!不许走!再走真杀了你!”看身边案上一把刀,便拿起来对着空中胡乱挥舞几下,却听得噗地一声,竟然有鲜血飞溅出来,错眼间,却见凌疏已经身首异处,大片的鲜血向着自己脚下侵蚀过来。
他一声狂叫,惊醒了过来,见钟离针慌忙冲到榻前,殷殷询问道:“王爷可是做噩梦了?”
杨晔坐起来,按住自己的脸,半晌说不得话,良久方道:“我没事儿,你去歇着吧。”
钟离针望着他,只是不肯离开,杨晔便道:“去厨上给我要个酸梅汤过来,渴了。”
钟离针慌忙出去吩咐,杨晔趁机裹了一件斗篷,拎起一把伞,悄悄溜出了王府。
这种天气的洛水边,更是寂寞无一人。江天迷茫一色,残败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杨晔站在水边,想喂鱼,却发现忘了带鱼食,只得作罢。举目望去,只觉得天地都是灰蒙蒙的,被这一场秋雨洗去了颜色。
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正出神的当口,却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殿下,您果然不听劝,又到这里来了。天气如此寒冷,着凉了可怎么办?”
杨晔并不回头,听得是年未的声音,便低声道:“这点冷算什么?”
年未道:“是不算什么?可是任先生大老远的回来拜访您,还得跟到这水边来。”
杨晔猛然回头,见果然是鹑衣披发的任鹳,年未替他撑着一把破伞,正在雨中对着自己微笑。
任鹳自从杨熙登基,辞去国师的封号,接着去外地云游了。这忽然回京,却不知有何事体。杨晔慌忙趋前几步,道:“先生远游归来,我不曾去拜访先生,先生就先来看我,晚辈着实有愧。”
任鹳道:“王爷不必客气。这下雨天的不多在家里,可是在这儿缅怀故人吗?”
他一语中的,杨晔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任鹳便接着道:“也是,天下万水同源,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爷这份诚心,定能感动天地,有峰回路转之时。”
杨晔心中重新又升起了希冀,过来扶住任鹳的手臂,问道:“虽然先生一向谦逊,但在晚辈心里,先生是知阴阳、通鬼神的神人一般。我如今不敢奢求别的,就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人在何方,先生可否想法子帮帮晚辈?”
所谓病急乱投医,想来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