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尽管胤禛偶尔也与他交流,可不得不承认,他仍然弄不懂弘时。
弘时一般在家时不爱上网,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临字帖,有时也看看电视。靳贤送给他的MP4也没见他摆弄过几次,连自己给弘时的那张的信用卡,弘时也不曾刷过。
胤禛发现,虽然有时弘时在看书,可他的目光会始终停留在那一行,估计他的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有时弘时看电视看的好好的,会突然沉着脸连电视都不关就径直上楼去。这让胤禛不禁疑惑,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阴晴不定?
那本《清十二帝》弘时始终没有看完。他读到乾隆篇第一章时在页脚折了个印子,却一直没有再翻开。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薨,皇四子爱新觉罗•弘历即位,年号乾隆。”
这些日子以来,弘时脑中回想的句句都是这句话。
那人去了。在弘时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就这样去了。
爱新觉罗•胤禛,他的皇阿玛,严肃苛刻的皇阿玛,不苟言笑的皇阿玛,勤勉认真的皇阿玛,雷厉风行的皇阿玛,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了。
弘时心中五味杂陈,此刻却道不出一个字,只得愣愣的看着远方,慢慢地细细的回味很多年前的往事。
弘时重活两世,对于那人的离开,虽知道是生死轮回,可心里依然有悔有悲,有怨有恨。
悔的是没有在那人在世的时候好好尽回孝道;悲的是他一心一意牵挂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怨的是那人生前对自己丝毫不留情分;恨的是自己走在他之前,竟没能送上那人最后一程…
他宁愿舍弃自己的荣华,抛开追逐了一生的天位,也愿爱新觉罗•胤禛能平安一世,长命百岁。只可惜,他活着的时候,自己是那样的冲撞他,忤逆他,他对自己更是使尽手段的打压。最终,虽是父子,却已形同陌路……
只是,无论怎样绝情,自己与那人始终血浓于水。那天生的父子亲情纵然被权力消磨贻尽,却也不能彻底斩断。
弘时的唇角逸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他的皇阿玛在临终时可想起这个他早已放弃的儿子?在弥留时除了交付天下江山,除了记挂弘历年妃,可还会记得他?
会记得他刚出世时,那人的欣喜之情么?会记得他认真读书时,那人骄傲的目光么?会记得他犯错时,那人的谆谆善诱么?会记得他么?会记得么?会记得么……
倾我一生所有,只望能在你眼中留下我的身影。皇阿玛。您可否告诉我,儿子做到了么?
眼中渐渐湿润,像有什么要滴落出来,弘时满心的酸楚悲伤,此刻全然流露出来。泪,顺着弘时姣好的脸庞滑落而下。他弘时用自己重生后的第一滴泪,为他的父亲做最后祭奠。
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
弘时口中反复呢喃着这三个字,那是他心中所有的情感和寄托。如今,人已逝,往日的一切都已随风消散,不复存在了。
弘时走到书桌前,从柜子里取出笔墨铺在桌上,用他那个时代的那个方式,来思念他心中有爱有恨的父亲。
墨水汇于笔尖,轻轻的晕在纸上,散出淡淡的墨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隽秀的簪花小楷一字一字赫然跃于纸上,带着些许悲凉与弘时满满的思念,慢慢的勾出一篇苍白无力的悼文。
“公元贰零壹壹年拾壹月贰日 爱新觉罗•弘时祭父清世宗雍正皇帝”
弘时在悼文的最后用满文写上这样一句话。
写给他的悼文不愿用‘景鸢词’这个名字落款,能有资格送他最后一程的必然是爱新觉罗•弘时。
待墨干后,弘时小心翼翼的将它折好锁进了抽屉。
心,仿佛被挖空了一样,空洞洞的。
弘时叹了口气,铺平桌上的宣纸,执笔,却不知又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悬腕僵在那里。
还有一个人,也是弘时心中的痛。
早在雍正四年,他便去了。那时自己被圈高墙,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只能无能为力的望着天,心道他倒懂得解脱,只期盼着自己也早些去罢,这永无自由的日子已经过够了。由于一举一动都被弘历的眼线盯着,那时的自己竟窝囊到连为那人烧些冥纸都不敢。
他的八叔,他后来的阿玛,谦和有礼的廉亲王爱新觉罗•胤禩。
八叔从小待他亲厚,在弘时落寞孤寂的那些年月里,八叔一直未曾离弃他,每回生日,每回年节与万寿,总能收到八叔的礼物,字画,玉佩,西洋钟表…八叔会温柔的对他笑:“来,去八叔府上,有弘时最爱的水晶饽饽哦?”那清雅的笑容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像一道破云而出的阳光,直直射进弘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胤禩让弘时觉得自己并不比弘历差,至少他还有八叔的关心和爱护。
八叔和他一样,命运多桀。自从出生的那一刻,早就因着生母是汉军旗而与大位无缘,只是那时他们都看不透,都不愿经营多年的心思付诸东流,于是一次次为了那个闪着耀眼光芒的皇位拉拢大臣,陷害兄弟,一次次令自己的阿玛失望。八叔幼时虽受皇玛法宠爱,可最后却被皇玛法在大庭广众上训斥“柔奸性成,安蓄大志,辛者库贱妇所出,”一字一句,都深深刻入了八叔的骨髓。后来更在巡幸塞外的途中让阿玛将病重的八叔挪回庄子,全然不顾其生死,让他彻底的寒了心,冷了情。
“既然嫌弃额娘的出身,却又为何宠幸他,生下我?仿佛那个让辛者库贱妇生下我的人不是他!”
“起初,因皇阿玛偏爱,加上大哥不济,太子被废,便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却不想,他竟是如此看我。”
弘时清楚明白,康熙末年,胤禩已不想争。康熙如此决绝的对胤禩,早已带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只是不是你不争就可以,有时候,你在那个位子上,就已经是向对方宣战了。胤禩善于经营,人心所向,早已贤名远播,想当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又真的是他自己愿意的?
“弘时,这深宫里没有你值得信任的人。八叔起初接近你,也不全然是真心的,弘时,你回去吧。”胤禩的声音低低的。这话是他被康熙斥责后决心放弃夺嫡时对弘时说的。
“回去?回去哪?雍王府?阿玛他有弘历就够了,我弘时算什么?八叔,我知道你待我如此当中必不乏利用,只是,身在雍王府中,又有谁不利用我?额娘,阿玛,弘历…”
“不要因为我,疏远了你阿玛,我冷眼瞧着,他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那又如何?若然阿玛登上大位,储君只会是弘历,他永远不会在意我。”
后来弘时想,若阿玛真的可以位尊九五,那那个位子,也许可以争一争。只要赢了,所有人就会臣服在我脚下,不会再有人利用我,伤害我,也不会再有人忽视我。
很多年前的前尘往事如今无比清晰的呈现在自己的脑海。尽管知道八叔对自己好是另有所图,可也许因为同病相怜,也许因为八叔的温柔,弘时依然义无反顾的同他亲近。
可……他最在意的人,始终一个一个的离开了他,这荒凉轮回中只有他孤身一人。
“公元贰零壹壹年拾壹月贰日 爱新觉罗•弘时祭父和硕廉亲王允禩”
父子,父子,为何这六世轮回中没有再遇见你们?我心中的伤与痛,血和泪皆用来祭奠我的两位阿玛,一位,我曾经仰慕他敬爱他深至骨髓;一位,我曾经依靠他信任他二十年华;可为何,这凡尘俗世中仍然徒留我一人孤寂伤感?
孤寂?不,我已不再孤寂。这一世,没有你们,但我有哥哥景鸢臣。虽然他冷肃寡言,可是他真的在意我,关心我。也许,是你们在转世中又与我相遇,只不过,你们已经不记得爱新觉罗•弘时,不再记得你们的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