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弘时坐在弘历身边,一双明亮的眼紧盯着弘历失去焦距迷茫的眸子,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不敢置信的问。
弘历觉得眼皮越发的沉重了,他轻轻的哼了一声,道:“景鸢臣就,就是皇阿玛,皇阿玛也来了。”
一句话,便让弘历的心蓦地一紧,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无止境的往下沉,连着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最后重重的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每个碎片里都倒影着那人挺拔的身姿和哥哥冷峻的摸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弘时觉得呼吸困难,头昏昏沉沉的晕眩的厉害。声音有些飘渺不定。
弘历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似是觉得热一般,一把扯开自己的衬衫领子,道:“皇阿玛自己承认的。上次你打电话给我,正好被,被他听见了,他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弘历的声音越来越小,细细微微的就要听不见似的。
弘时感觉他的心像被磨成了细碎的沙子,永远也拼不起来。他缓缓的问道:“这么说,皇阿玛也知道我是谁了?”
“嗯。”弘历轻轻的哼了一声,随即抵不过席卷而来的倦意,脖子一歪,倒在弘时肩头沉沉睡去。
弘时将酒醉的弘历抬上床去,帮他换了睡衣,盖了被子,床头倒了水,还拿了止痛药放在他枕边,防止他翌日一早因宿醉而引发的头痛。动作娴熟,一气呵成。胤禛当时为了疏远弘时经常与客户喝的半醉回来,弘时每每就这么照顾他,此刻做来也是得心应手。忙好之后,天也渐渐黑了下去。
弘时收拾完也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倚在弘历床边的沙发上,眼神空洞的看着地上的地毯。似乎怕强烈的灯光晃了自己的眼,屋子里只开了一只光线微弱的小台灯,除了弘历匀整的呼吸,房间里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静的有些可怕。
那人,那人也来了,那人就在他身边,那人竟是景鸢臣。弘时此刻心里茫然的不知所措。他最尊敬最崇拜最牵挂的那人和他一样,也来到这异世了,就在他身边,就是他爱的人。这个事实让他内心慌乱不已。随之涌起的不止是前世的点点滴滴,连着一起的还有今世的一切。从胤禛陪他玩耍到胤禛教他习字,从弘历的降生到胤禛的冷淡,从胤禛的怀疑到最后的绝望,一幕幕闪现在自己眼前,接着回放的画面是自己初到景家与那人相处的时光,到那日自己策马入林寻他,从两人为了弘历多番争执,到那夜除夕的轻轻一吻,从调侃电视剧时的谈笑风生,到抗洪援灾时的生死相随……明明是真实存在过的事,此刻对弘时来说竟有些虚无。
皇阿玛,那个放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眼前……
对于胤禛,弘时的感情是极度复杂的。既尊敬又畏惧,既爱戴又有着浓烈的怨恨。这些感情虽然矛盾,可在弘时这里竟能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弘时很想问问皇阿玛,为何当初要对自己那样无情?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就是因为才德兼备,怕自己威胁了弘历的江山?就是因为和八叔关系亲近,惹他不快?究竟自己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图谋不轨的事?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值得他不顾念父子之情将他囚禁?以至他与李氏天人永隔,自己断子绝孙?!
眼里的泪慢慢的滑落,一滴一滴打在自己的衣襟上,连着自己的心,一点点的破碎。
往日那些屈辱那些委屈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一般,逼得自己无路可退。
弘时忘不了。忘不了那人冷厉的语气,残忍的手段,忘不了那人的偏心与猜忌,最忘不了的是在他被囚之后所受的委屈与屈辱。宫里那些,哪个不是人精?三阿哥纵是天潢贵胄,可已为皇帝不喜,那些奴才对他,少有尊敬的。冷冰冰的茶,一股霉味的褥子,夏日也没人清理院子,杂草丛生,冬季没人修葺窗子,寒风凛冽……就是奴才们对他说话的样子,也极为不耐烦。那时的每一日,就像是在煎熬。弘时恨不得自己就那么去了。生性高傲张扬的他哪受得了这些委屈?可他终是忍了下来,他总想着,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那人,只有活着才能向他解释自己不是那样的。可最终等来的不是那人,而是遭人冷待导致的一身顽疾和一旨冰冷的诏书,先是‘令为允禩之子’,后来又‘交予胤裪教养’,弘时很想知道,他是有多讨厌自己?讨厌到硕大的一个紫禁城,竟容不下一个自己?难道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么?自己曾经不也是他的希望么?非要将他隔离在宫门之外,他那位皇阿玛才能放心么?
一想到这些,弘时的头又有些疼了。
弘时生性高傲清冷,不愿多做解释,大多时候胤禛冤枉了他他也不辩解。于是一步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难怪,他对弘历那样维护,难怪,他对历史那样熟悉,难怪,他说自己不如弘历,难怪,自己总觉得他与那人很像。现在想来,那时自己在他书房发现的那篇策论稿子,应该是出自他手,那个砚台的内情,他也应该是知道的,那个脱口而出的‘朕’字也不是故意为之。
听弘历说,皇阿玛也知道了自己就是弘时。那么,他会有一丝丝愧疚么?会后悔么?会明白么?会得吧…否则,他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好?
只是,如今他对自己的好,怕是自己已经承受不起了。他只是罪人之子,何其有幸,能得到帝王圣眷?就算他对自己再好,往日那些伤痛也不会因为这些愈合,自己的命运也不会改写。他虽是爱新觉罗·弘时,可早已被他废除宗籍,驱逐出宫。既是罪人,哪里有资格入他的眼?知道了彼此的身份,这段感情,也算是走到头了吧?谨肃如他,怎么容得下这之事呢?
可是自己为什么舍不得?为什么仍旧眷恋?为什么放不开?他宁愿自己只是景鸢词,那人也只是景鸢臣,纵是兄弟,他们也能毫不顾忌的在一起。可现在……那个人,一直是在自己心里的,从小就在,现在亦然。但此刻,他却不得不将他从自己的心上剜去,纵是血肉模糊,也只能咬牙坚持。帝王的情,自己受不起,那个人的情,自己更是受不起。
弘时不愿回去。回去就意味着一切真相大白,意味着他要失去那人了。他不愿意。他还没有享受够,他还想看那人低笑的样子,想看那人冷肃的样子,想看那人情动时咬着自己耳朵的样子,他还没好好感受那人对他的关怀,对他的娇宠,对他的无微不至……不要就这样结束。幸福来得太快,自己还没抓住,它便转瞬即逝了。
弘时也想装糊涂,装作没有听过弘历的话,反正他是酒醉之言,明天早上醒来估计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可是不行,弘时做不到。往日那些事就像他心里的一道坎,他过不去,他忘不掉,他没法装作不知道。纵使知道他与那人之间从此只能有父子,不,不是父子,是君臣之情,也无法装作不知道。
此刻鸦雀无声的房里,弘时的手机突然想起,看了看上面的来电显示,他无力的接了电话。
“喂?”
胤禛沉厚的声音由电话那头传来,他问道:“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一听见胤禛的声音,弘时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不停,他死命捂住自己的嘴,才能强迫着自己不发出呜咽声。他的皇阿玛……
“小词?你在哪?”见电话那头没声音,胤禛又问了一遍。
弘时收住声,调整好语气,若无其事的道:“我马上就回来了。”
“你感冒了?怎么声音闷闷的?快些回来,外边天凉,夜深露重的,容易生病。”胤禛细心的关照道。
“嗯。”若是,若是这是前世的你,多好?若是你只是景鸢臣,多好?若是我可以少爱你一点,多好?
胤禛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的问:“要不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就回来了。”还没等胤禛反应,弘时便挂了电话。
有些事情,始终是要面对的,有些问题,始终都要解决的。弘时知道,这段感情,他们决计是挽回不了了,可他深爱的那个人,他会一直放在心里,永远放在心里。夜里风凉,弘时一个人走在秋风萧瑟的街道上,背影落寞。这世上,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六世轮回,也只有他一个人。昏暗的路灯照在弘时儒雅俊秀的脸上,衬出他满身的清冷。
站在景氏别墅的门前好久,弘时终于鼓起勇气刷了门禁卡,精致的欧式铁门缓缓像两边拉开,露出叶渐枯黄即将凋零的花园,一如弘时的心情,绝望而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