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奕舟走在“三博脑科医院”长长的通道,远远看见李家的佣人和管家,都站在一间病房前的过道里,惶惶无措。梁奕舟走到那个病房前,脚下微顿。
这是一间重症监护病房,李昌民躺在医院的白色床单和各种仪器当中。一张蜡像似的脸歪向一边,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梁奕舟的脚步声,惊动了手足无措的几个人,他们都向他看来。
李黛琳满脸泪痕,扑进梁奕舟怀里眼泪便籁籁下落,嘴里说着:“是我害了爷爷!奕舟,是我害了他……”
梁奕舟脸色铁青:“别哭!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管家陈伯说:“奕舟少爷,老爷这一次看上去情况不好,医生说是有可能……”
陈伯说不下去,旁边那个眼泡肿得老高的中年女佣,机械而麻术地反复解释着:“我看到老爷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样子可怕极了,一张脸跟纸一样白。手里还死死的握着电话……”
李黛琳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任性,我应该天天给爷爷打电话的!我明知道他会担心我,几天打不通我的电话,他……”
梁奕舟明白了。
李昌民因为联不上他的宝贝孙女,所以突发脑溢血,陷入昏迷。李昌民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上一次应该是半年前,那次因为发现及时,被抢救了回来。
梁奕舟走进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李昌民。旁边仪器上显示的是他的心跳,却始终只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间。他呼吸很吃力,嘴巴在氧气面罩下面大大地张着,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吐气,透明的面罩上充斥着模糊的白雾。他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口的剧烈起伏。
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呼吸机的活塞发出的声音,和各种监护设备的滴滴声。
“把医生给我找来。”梁奕舟吩咐陈伯说。
医生很快过来了。梁奕舟走到走廊转角的地方,跟医生谈话。
“李老脑动脉破裂导致出血面积很大。血块压迫脑组织,引起脑组织的缺血和坏死,部分功能受到严重损伤,支配的肢体发生功能障碍……”
“给我说得简单点儿!”梁奕舟吼声打断了医生,也不知道从哪儿蹿起一股怒火。
医生有些惶恐地推了推眼镜,说:“是,老爷子这次情况不太好……血块压迫的脑组织正好是支配神志的部分,很可能……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是什么状况?”梁奕舟问。
“醒不过来,就只有呼吸和心跳,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植物人。”
梁奕舟突然揪住医生的领口:“你把他给我弄醒!不管用什么办法!”
医生吓得不敢说话。
梁奕舟推开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深深地喘气。他当然明白,即使是现代医术,在强大生与死的自然力量面前,仍是渺小得可怜。
梁奕舟走回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另一位身材高大的医生拿着一份文件,站在那里跟李黛琳说话。
那个大个子医生是李昌民的主治医师埃兰德,他是瑞典和日本混血,来日本的一个显赫家族。在这家国内顶级的私立医院里,埃兰德是脑科的权威。
见梁奕舟走过来,埃兰德医生无助地望着他说:“她不肯签字。”
梁奕舟走过去,发现那是一份“不予心肺复苏同意书”。
埃兰德医生解释道:“李先生上次发生病情,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表达过这样的意愿。事实上这份文件是那个时候就准备好的。李老先生一直说找个时间来签,还是没有来得及……”
李黛琳显然知道这份文件的来历,它基本等同于一份“死亡同意书”。李黛琳大声哭喊,像个小孩子似的语无伦次:“没有,爷爷他没有表达过这种意愿!他会好的,他会好的!你们快给他动手术,把淤血吸了,他会好的……”
埃兰德医生用他蹩足的汉语抱歉地说:“李小姐,这次出血量很大,出血面积很大……如果李先生上了我的手术台,我很有可能会用手术刀把他杀死。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梁奕舟抱住奋力哭喊的李黛琳。梁奕舟明白,李昌民是李黛琳唯一的亲人,她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救治设备从她爷爷身边撤走。
“埃兰德医生,”梁奕舟开口道,“黛琳已经很累了,同意书的事明天再说。”
“这是李先生的意思,我建议最好现在签字,因为……”
“我说了明天再说!”梁奕舟突然喝道。
事实上,那份该死的不予救治同意书,等李昌民真正醒不过来时再签也不迟。
“只是一个善意的建议。”埃兰德耸了耸肩说,“因为你们都知道,现在真正痛苦的是李先生。”
说完,埃兰德挤过他们,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梁奕舟再次望向床上那个昏迷中的老人,他呼吸的样子让梁奕舟也觉得透不过气来。
“黛琳,你先回去休息,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过来看爷爷。他现在状态很稳定,不是吗?”
李黛琳抬起头看着梁奕舟,眼睛倦怠而干涩。
“奕舟,对不起。”她说。
“你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可是李黛琳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不知道会这样,奕舟。因为害怕你跟我说那些我不想听到的话,所以我带孩子们去了山里。我是故意的,奕舟,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你说那些话……”
梁奕舟的心沉了下去。他伸手将李黛琳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说:“走,我送你回家。”
送李黛琳回家以后,梁奕舟一个人行驶在黑夜中的公路上,象坠入一场纷乱的梦。
李昌民成了这个样子,梁奕舟要怎么开口跟黛琳提出分手?如果现在不说,那他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到李昌民死后?可是,如果李昌民真的撒手人寰,他又怎么向孤苦伶仃孑然一人的李黛琳说出那些话?
车前偶尔有奔行而过的路人,像白影一闪而过。梁奕舟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渐渐僵硬板结,交错的车灯,刺目的午夜,幸福就象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已经向身后退去。
胸中泛滥的痛,好像企图将他谋杀。浴室龙头喷出的热水“哗哗”冲向他的脊背,水开得很烫,他的皮肤已经渐渐泛红。
梁奕舟一手扶着墙壁深深喘息,身体却一动不动。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梁奕舟来了玉渊潭的住处。
他上了楼,只见雪飞愣愣的坐在床边,留下一个陷入沉思的落寞翦影。
雪飞赌输了。她下的赌注是一生的爱和相守。她赌的是,在二十三岁的第一天,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第一个能看见梁奕舟。
可是她没有看见他,她只看到了凄寂的晨星。
这个早上没有阳光,也没有他,空洞得蚀骨。只有昨夜错过的申文彬的短信,在黑暗中骤然惊鸣。
那是申文彬的生日祝福,申文彬问她有没有收到他送的生日礼物。雪飞没有收到什么生日礼物,收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等待。
可是现在梁奕舟来了,满脸的倦容。
听见梁奕舟唤她,雪飞转过脸来。她眼里流露出的,是那种等爱的小女人的惴惴不安,一张小脸上只剩下一双讨人怜惜的大眼睛。
梁奕舟一言不发,走进来抱紧她,好像在从她身上吸取力量。
“是不是李黛琳出事了?”雪飞在梁奕舟怀里,感觉到他沉闷的心跳。
“不是。”梁奕舟否认,却将雪飞抱得更紧。
雪飞没有吭声,只木然任由梁奕舟抱着,带着对自己人生的泄气。
“雪飞,你答应我好吗?不管出什么事,都要好好呆在我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不要离开,好不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
雪飞的心沉沉的下坠,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问:“为什么你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却要我相信你?”
一向柔弱懵懂的雪飞忽然发出的质问,却锐利得像刀,让梁奕舟无法招架。梁奕舟不是故意不告诉雪飞,而是担心雪飞的善良,会唆使她退让。
雪飞直直的看着梁奕舟。她的眼睛,像沉入了纠缠不清的思绪里,难以自拔。
“奕舟,为什么一点小事你也要瞒着我,却要我无条件的相信你?”
“我没有别的事瞒着你,雪飞。”梁奕舟想上前抱住雪飞,平复她的情绪。可是她的小手却忽地挡开他的双臂。
“那申文彬送的生日礼物呢?你为什么把它藏起来?是你签收的,不是吗?”
梁奕舟噎住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石块却激起了千层浩浪。那完全是他的无心之过。
见梁奕舟不说话,雪飞脑海里又浮现刚刚申文彬打电话来的一幕。
申文彬疑惑地问:“哦,雪飞,你没有收到礼物吗?可是我从快递公司网站上查了,签收人是梁奕舟啊。他是你什么人?……呵呵,不会是吃醋了吧?我没别的意思啊,没想到他会误会,这点小事竟然瞒着你。”
雪飞的大眼睛已经泛起盈盈水光。她抬眼看梁奕舟,语气有些悲愤:
“那只是一个普通朋友送的,平平常常的礼物。申大哥说,我给了搭车费,又不搭车了,所以买成礼物还给我。我时时提醒自己一心一意地对你,和申大哥保持距离。可这点小事你都要瞒着我吗?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对不起。雪飞,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快递来那天你在睡觉,后来……我忘了。”
梁奕舟突然觉得他的解释干瘪而乏力。那些话显得如此空洞和牵强,没人会相信,包括他自己。梁奕舟不再说话,无奈地别过头去,两眼木然的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