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令人抓狂的早晨。处理完行事历上的诸项事务,已经是中午时分。梁奕舟疲惫地撑着额头,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爸爸!”绵绵快乐的声音扑面而来,像一丝清甜的空气。
“绵绵,小捣蛋,你有什么事?”
“爸爸,爸爸!我今天见到爷爷的女朋友了……”绵绵在那头说。
梁奕舟神情微微一愕。他瞬间明白过来,一定是父亲耐不住生母何淑伶的死缠,带着她去珠海见了绵绵。他回答说:“绵绵,其实……那不是爷爷的女朋友,是另一个奶奶……”
哎呀呀瞧他这话说的。
绵绵显然被父亲的话弄糊涂了,小小的头脑发生了混乱,在电话那边无语凝噎了。
梁奕舟接着说:“呃,绵绵,爸爸是说,如果你再见到她,就叫她‘奶奶’吧。她会很高兴的。”
她当然会高兴。呃,事实上,这个奶奶才是正牌的。
绵绵眨着大眼睛:“可是爸爸,绵绵见不到那个奶奶了。那个奶奶现在去了北京,她说要去看爸爸您……”
梁奕舟突然觉得头疼起来。
虽然梁奕舟早料到母亲在回布达佩斯之前,一定会借“见最后一面”之名,来北京找他,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已经让梁奕舟□乏术。母亲的来访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像个噩耗。
……
梁奕舟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
今天,李黛琳要签那份“不予心肺复苏同意书”。那份死亡同意书一旦签下,医院便会撤走所有抢救和维生设备,眼睁睁看着病人衰竭死亡。
李昌民倒底是个商人。
梁奕舟想,这是彻彻底底的李氏为商之道,不将任何一分钱,花在毫无意义的地方。又或许,这跟费用无关。李昌民怕的,只是亲人无望的守候,和与死神较量中的辛苦挣扎。
梁奕舟到了病房里,只见李黛琳身上搭着条毯子靠在窗边一张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她的眼珠在眼皮下面快速滑动,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在做噩梦。梁奕舟走过来发出轻微响动,她便惊醒了。
“你怎么不听话,不好好回去睡觉?”梁奕舟问。
李黛琳吃力地坐起来:“我想多陪陪爷爷。”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黛琳。你这样下去只会把自己累垮,对李董的病并没有好处。”
“不!爷爷能感觉得到的。我看过书,只要陪着他挺过最艰难的头三天,还是有希望慢慢恢复的。血块可以被吸收不是吗?”
梁奕舟的脸分外阴沉。他霍地站起来,将李黛琳拉到了旁边的一间医生休息室里,“啪”地一声打开灯箱,将几张脑C影像卡到上面。
“黛琳,你可以自己看看,你觉得可能吗?”
那是李昌民的脑C。李黛琳看着那些影像,眼眶又一次红了:
“奕舟,不管怎么样,那份同意书,我需要时间考虑……”
梁奕舟垮了肩膀,语气缓和下来:
“黛琳,我觉得埃兰德医生说得对……我们在考虑,李董在经受折磨。”
梁奕舟的话戳到了李黛琳心里最痛的地方。她不想放弃希望,却又怕爷爷无法忍受煎熬。她没有别的亲人可以商量,进退维谷之下,她的眼泪顿时像决了堤,汹涌如注。
梁奕舟高高的身形,像一只阴影笼罩着李黛琳。他借给了她一个肩膀,想让她痛快地悲伤。
深夜的住院部,像一座被人遗弃的废墟。只剩下李黛琳的眼泪,流淌在她依偎着的那个不爱她的男人肩上,像无助的水珠,滴进沙的干涸。
李黛琳把头靠在梁奕舟肩膀上,突然喃喃地问:“奕舟,如果哪天我要死了,你能帮我签这份同意书吗?”
“别说这种傻话。”
“我说的不是傻话。血管疾病多数都有家族型遗传倾向,我很可能也会跟爷爷一样……奕舟,你能帮我签吗?”
“黛琳,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不是这种问题。”
“那我们现在应该讨论什么问题?”
李黛琳忽然别过脸去,离开了梁奕舟的胸膛。她抹了把眼泪,话里带着一种从容赴死的坚决:“奕舟,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话想要对我说。你现在说吧,我不怕了,我受得起……”
“黛琳,这是在医院,你别这样好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李黛琳突然厉声发问,双眸黑而阴郁,“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从在纽约见过面后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在夜里合上眼睛的时候,都向上帝祈祷,求他让我在第二天醒来时忘了你!只要忘了你,我的心就不会再痛,你尝过那种想一个人想到痛不能抑的滋味吗?你尝过爱一个人像发了疯,像中了毒,却舍不得离开,留在原地无尽等待的滋味吗?……你尝过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吗!”
梁奕舟如鲠在喉,无言以对,他只能沉默。
可是李黛琳的控诉在痛苦地继续:“如果你不离开你的孟芷清,如果你不来找我,我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如果你不给我机会尝到你的爱,如果你不给我那些甜蜜的奢望,我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罪恶的盒子被一下子打翻,梁奕舟陷入到更大的沉默里。好像沉默深处有种力量,能将他救赎。
“你说话啊!你说啊!你回答我!”
李黛琳抬手拼命捶打着他,而他只能将她抱紧。
挣扎揪扯时衣服的摩擦声和喘气声,更衬出楼里的寂静和夜的狰狞。无声的对抗,宛如梁奕舟和李黛琳之间多年以来错位的缘分,盛大而无望。
李黛琳在梁奕舟怀中渐渐挣扎得脱力,终于平静下来。
梁奕舟叹了口气,松开她,说:“黛琳,如果哪一天你快死了,我不知道谁会帮你去签那份东西。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会有点辛苦,会没有那么快而且干净。但是我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
李黛琳虚弱地立在那里,瞳里没有一丝活气:“不了,奕舟。我不想再挣扎。如果到那一天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没有你,那么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
这个工作日的早上,丝丝手忙脚乱套的上裤袜,跳进了堆在地上的裙圈里,急急地往上提。
突然腰间被紧紧箍住,榨出她一声惊呼:“啊……干嘛!梁奕凡,我要迟到了!”
梁奕凡仍然赖赖的样子。丝丝伸手将他的脑门推开:
“别闹!我今天得麻溜点儿,早点去电视台把活干完,下午还得去阿姨家呢!”
“嗯?哪个阿姨家?”
“雪飞妈妈呀!雪飞妈妈给我打电话,让我今天上家去,说要问我件事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得去买点什么礼物拎在手上才行!”
梁奕凡不以为然,慢悠悠的说:“李丝祺,人家问你个事,你还捎个礼物……你的礼数还真是周全……”
“可不吗!我还住着雪飞的房子呢!吃人嘴短,拿人手歉,住人腿软……”
梁奕凡露出一丝邪佞的笑:
“李丝祺,我印象里,你可没去玉渊潭那边住过,一直住的是我这里……你也巴结我一下,送我个腿软的礼物吧……”
“你?”丝丝斜了梁奕凡一眼,“门缝都没有!”
梁奕凡只得斜倚在门框上,看着丝丝一溜小跑出了门去。
他心里忽生憋屈。
想他风流倜傥的梁二公子,一舞剑器动四方,可在李丝祺这么只小麻雀心里,怎么就这么不上秤?他何以辜负了他那一身让女人排队倒追的气场,如此无怨无尤地被这个女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难道是真的情根深种了?
想到这里,梁奕凡立刻觉得肺疼起来,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与其让李丝祺去见那些没名堂的阿姨,倒不如让她见见自己的老妈。
梁奕凡毅然决定,下一次回香山别墅见老妈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李丝祺。至少,要让老妈用她的五经六法,好好感化李丝祺一下。
……
梁奕舟坐在办公室的黑色皮椅里,背着光,仰脸拿手指按着睛明穴。
瑞吉进来报告说,李昌民的律师临时有急事要求见他。梁奕舟疲惫不堪地点了头。
知道梁奕舟公务缠身,李昌民的律师进得门来也不含糊,开门见山的说:“梁总,百忙之中打搅您了……我这儿有李昌民董事留下的一封信。李老先生说如果他出现什么意外,就把信交给您……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梁奕舟接过信封,在律师准备好的签收文件上面签了字。律师得到了签字便恭敬地起身告辞,只剩下梁奕舟面无表情的看着手里的信。
办公室里一片静谧,信的内容却一针一针刺进了梁奕舟的心里。很快他的脸变得僵硬、冰冷,他盯着那些文字,目光顿时变得像冰做的刀。
车水马龙的街道、参差的水泥楼群和玻璃幕墙内外,都没有一丝声响。梁奕舟听见自己的心渐渐拧紧的声音。他在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中,将手里的东西揉成一团,扔得老远,痛苦不堪的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