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行馆正厅
大厅内,二十多位公爵及其成年女孙泾渭分明地各占一隅,有不少还怀着身孕。虽然同是世家豪门,但在万俟皇室的有心经营下,众世家明争暗斗,关系错综复杂,总体上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可是这个平衡随着舍脂的回归渐渐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角落独坐的舍昕身上,自从舍瑶过世后,麒麟舍家已有五年没有出现在祈福大典上了。而今年,不仅舍二小姐及笄有资格参加大典,就连离家八年的小家主舍脂也在大典前回了皇都,众人不免各自掂量站队的问题。
贵族圈内早已传开,舍家现任的家主舍脂是舍瑶和她的一个外室生的,并非舍家老主公欧阳卯的亲女,所以这么多年来欧阳卯一直在谋夺舍家大权,拉拢代行家主权的宗老堂企图改立二小姐舍昕为家主。但千年世家行事自有规矩,废长立幼、改立家主、动摇家主权威,一向被世家所忌讳,况且舍瑶过世前两年花了大力气帮扶朱雀百里和白虎项家,很明显就是料到欧阳卯会篡权,提前帮舍脂培养助力。现在舍脂回归,舍家必然面临一场内斗!
一边是一个自幼不学无术娇蛮跋扈的小家主和两个渐渐崛起的柱国世家,一边是一个博才多智圣眷正隆的极位人臣和他身后势力遍及朝廷的白鹿欧阳,中间还夹了十数位各怀鬼胎的舍家宗老。
啧啧啧!这队还真是不好站啊!
比起众人露骨的神色,第一次参加大典的舍昕看上去要安定自若多了,让不少老一辈暗暗点头不已,只道欧阳卯教女有方。
但实际上,舍昕正坐立难安。
虽然爹爹教训多次,可她怎能做到心如止水!自舍脂爆出身份迄今已有近月,这一个月来,舍脂如爹爹所料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拿手,前几日更是荒唐地责罚项贺楼,让舍、贺两家成为了新鲜出炉的大笑“饼”!几位原本坚决反对改立家主的宗老近来也暗示了默许的态度,一切都朝着对她有力的方向发展,可她却越来越不安!她总觉得……舍脂没那么好对付,更让她心焦的是,爹爹居然派伶舟去教舍脂礼法!虽然从未留宿,伶舟耳上也没有戴上夫妻圆房后的耳戒,但难保……
不行,她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尽快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伶舟更应该是她的夫郎!她忤逆爹爹的意思不愿娶夫就是为了等他!
“哟!这不是我们才貌双全的舍二小姐吗?怎么您一个人啊?令姐呢?哦,不,贵家主琼华公呢?”
一个有些聒噪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舍昕抬头看了一眼,态度冷淡的问了声好。转头又有不识趣的人凑过来说类似的话,舍昕一概问好,然后垂眸不言。
在来行馆的路上,爹爹就已经交待过她了,说一定会有人看她年幼过来套她的话,或讨好她或激怒她,甚至会有人故意拿她做引,在厅上探探众世家的态度。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那……她呢?”她问。
“她们不会蠢到现在去招惹她。”欧阳卯冷言道。
想起当时爹爹的回答,舍昕不再理会周围居心不良的数人,兀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爹爹,你可知,她不是问舍脂会被怎么样,她问的是舍脂会对她怎么样!她又该怎么做!
其实,一直以来,她最大的最大的不安,正是来自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人!多少次她在梦中惊醒,就是因为看到了心底最害怕的画面——爹爹最终选择了姐姐而不是她!
她不知道、不确定,现在看上去一心帮她夺家主之位的爹爹,会不会在姐姐一次撒娇一次哭闹之后就——就像小时候那样对姐姐千依百顺万般疼爱!
那是她从未尝到过的滋味……
围在舍昕周围的几女见舍昕毫无反应,不禁有些气恼。比起那个自幼顽劣的舍脂,她们反倒更不喜欢舍昕。舍昕在丹国是出了名的才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书达理出口成章,对比得她们都成了驽钝的蠢物!
真是笑话,身为女子偶尔吟诗作赋那是休闲作乐,天天抱着书读能读出花来吗?她还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想联络联络感情请她去喝花酒她竟然一次也不去!结果怎么样?一听说洛如长得像百里伶舟还不是屁颠屁颠就跑去了!说到百里伶舟,鬼都知道她觊觎自己的亲姐夫多年了!还装!
还有,今年她及笄,各家大都尝试过将自家儿郎许给舍昕,但尽数遭拒!
新仇旧恨一翻搅,在加上本就想挑事的人一掺和,几女的话越说越难听,周围还不时有人附和或是小声说大声笑,厅内顿时热闹了不少。而原本该帮舍昕的欧阳家也因欧阳卯事先打过招呼,只能闷不吭声。
“如此肆无忌惮欺负舍妹,诸位当我麒麟家主舍脂——死了吗?”
一句听上去懒洋洋的话语突然在厅门处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厅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雍容华贵、威严庄重,那是一身火红麒麟正服带来的压迫感……这身无价的奢华服饰已经五年不曾出现在众人眼前,再次目睹,众人却觉得……眼前这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女竟比五年前的麒麟家主更让人心生敬畏!
舍脂环视厅内,最后淡淡地扫了一眼舍昕周围的数女,几女一触到舍脂的目光立刻慌乱地低头垂眸,没有由来的心悸。
“刚刚……是哪位说想做我的后母来着?”舍脂恍若自语般低喃。
一女脸色煞白,回望了一眼自家姊妹,不敢应声。
“嗯?”
数女齐齐望了一眼刚刚说话说得最过分的南宫家某女,然后悄悄后退。南宫同属八大柱国,本是中二家之一,但是这些年来,百里和项家的权势已隐隐超过南宫,这笔账南宫可一直是算在舍家头上的,所以此女开口自然是毫不客气……
“是这位夫人想娶我爹爹吗?”
“不、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爹,我是说她爹!”某女被厅内冷凝的气氛压的心慌不已,一见舍脂针对自己,立时口不择言起来。没办法,她只是个小小的女爵,眼前的却是一等公!一个借口“无礼”,舍脂就是当场废了她,她也不能有半点反抗的举动!更何况舍脂可是天极老人的关门弟子,若真的对她出手,她小命不保啊!
南宫女为了保命当众爆出了人人皆知但人人不提的传闻,却不知这一句让整个南宫家陪她一起走向了深渊。
“我的爹爹——叫欧、阳、卯。”舍脂的眼眸中寒光慑人,语气中的霸道更是让整个大厅压抑万分。
舍昕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姐姐”,胸中闷郁不堪,一颗心仿佛找不到安放之处一般悬在脖颈之下,难受地她恨不得将胸口打开透一番气……
这、这是她的姐姐!这就是她要去正面对抗的姐姐!
“诸位夫人、小姐……”百里伶舟突然出现在厅外,柔和磁性的嗓音如温泉拂过所有人的心头。
“百里大人……”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见礼,目光却一边飘向舍脂。
舍脂收起险些喷薄的杀意,回头看了一眼百里伶舟,淡淡点点头。
百里伶舟远远施了一礼,然后办正事。他是来最后说明一次流程的,虽然这厅内都是些贵极的人物,但这种事情倒也还用不着他这鸿胪卿亲自出马,只不过刚刚在宫里遇到归位的项贺楼,得知舍脂已经到了,他就扭头过来了。一来,就听到舍脂那句寒意十足的宣告。
百里伶舟一边说明,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众人的反应,尤其是失言失策的南宫家,看着众人皆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以及飘向舍脂的眼神中带着的防备和困惑,百里伶舟不禁在心中微微摇摇头。
舍脂终是年幼,在这种场合,岂可公然树敌……
然而,不久之后,南宫世家的覆灭让百里伶舟看清了一件事,他原本以为她年少得意难免轻狂是错误的——她的狂,与年龄无关!
因为她的每一步,都可变为无人能避的杀招!看似临时起意,却招招相连,让人无从防无从猜无从抵挡。
一日艳阳,祈福大典顺利落幕,皇帝万俟海天在宫中设全素宴款待众公爵,经过晨间那么一闹,不少眼光犀利的老骨头对舍脂进行了重新估量,皆是真真假假的过来套近乎,舍脂来者不拒,相谈甚欢。而让众人更是对舍脂拿捏不准的是,宴后皇帝竟留了舍脂夜宿宫中!
“小姑娘,来,我们聊聊。”怪叔叔如是对舍脂说。
“……”
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这场老狐狸与小狐狸的单独会面在今后天下局势的发展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也没人能给出定论,但这一晚对于舍脂而言——没有意义。
她将要做的一切,对万俟皇室只有好处,只不过,结局恐怕和万俟海天希望的不太一样!
身为帝王,当然希望集权于一身,对于众多权势财富可敌国的世家,万俟皇室一直都是不断压制削弱小心地维持着相互制约的平衡。世家混斗,无疑是皇室最想看到的,可谁来做这个混斗的引子?
万俟海天看上了舍脂,而舍脂——“很配合”。
晚上,舍脂宿在了万俟紫陌的紫惠殿,两个少女钻一个被窝叽叽喳喳聊了大半个晚上,出宫的路上,顺道护送的项贺楼都听到软轿里的舍脂哈欠连天。
出了宫门行了一会,项贺楼突然一扯缰绳,调转马身来到车厢边。
“睡着了吗?”轻声问。
“嗯。”喝醉酒似的懒哼。
“……”顿了一下,项贺楼又问,“你……还是不回家吗?”他指的是回舍府。
厢内静默了一会,然后一只素白的小手撩起帘布,朝他勾了勾。项贺楼刚刚靠近窗口,就被那只素手一把揽住脑袋——
霸道的吻。香舌扫过他口中敏感的粘膜,卷起他有些无措的舌头一同缠绵共舞。
浑身激起的战栗感官让项贺楼险些驭不稳马,只见他反应迅速地伸手扶住车厢稳住身形。
“我在的地方,就是家。明白了?”舍脂缓缓眨眨眼。
“……是。”项贺楼气息有些凌乱。
“……我不需要唯唯诺诺的男人,但也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跟我耍性子。”
“……”项贺楼不语。他又岂是唯唯诺诺的男子,可在她面前……
“九叶做的东西吃了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舍脂突然提到那些食物。九叶做的食物里蕴含着他的半妖灵力,一般人吃了可强身健体,习武之人吃了更能增加修为。
项贺楼微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对不起,我不该……”
“味道你的确会是吃不惯,所以给了你颗糖。”
“我……对不起。”她再说下去,他都愧疚地想自尽谢罪了。
舍脂复又撩起帘布看着他。这件事上,她也有问题。任谁一下子吃到看上去那么精致味道却可怕地要命的食物也都会当做是被人耍了吧!可她当时……当时只想对他做点什么,傻乎乎犯了低级错误。
“我不会每次都解释,但如果有疑问就先问。这次的事情就算了,若还有下次……”舍脂看看项贺楼的俊脸,再看看他胯/间,“……我就不会让你在藏香楼外站着,而是让你在里面躺着了。”
项贺楼的脸瞬时白了下来。
“不过嫖客只会有我一个。”舍脂放下帘布。
白脸转眼间被煮熟了……
项贺楼不禁苦笑,心这么被她折腾……会短寿的吧。
是的,他认栽了。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已经放不下逃不开了。所以情绪才会为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而起伏不定。
他很庆幸,她是他的妻,早在八年前就已是他的妻。
“九叶……他是药膳师?”他轻声问。
项贺楼温柔的语调让舍脂很受用,“不是。”
“哦……”
“吃味吗?”
“……嗯。”他想了想,老实回答。
厢内传来舍脂的轻笑声,“那你得习惯才行。”
项贺楼闻言勒马,潇洒下马钻进了车厢。
“喂——唔……”
“我还是让妻主先习惯我的味道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