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成帝二年夏日的某一天,长安城北横门大道上走来了一个青年。
横门大道是长安城八条主要街道之一,道东道西各有一个商业区,东边的叫东市,占三个坊的范围,西边的自然就叫西市,却占了六个坊的范围。正因为有了这东西二市.城北虽然只是普通百姓聚居之处,却也显得十分繁华。
可是那青年显然对这繁华的街景并不十分关注,匆匆的步履并未因为沿途市场里传来的叫卖声音而稍有滞留。
天气很热,这青年穿的一件粗布儒袍已经被汗水湿透,但他固执地拒绝了道边树荫下习习凉气的诱惑,连歇歇脚落落汗的念头也不曾转过,仍是迈开大步一直前进。
青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虽然被褥热的暑气和不断行走的疲倦夹击着,神色却很泰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此刻正闪着兴奋的目光,看得出他对此行的目地十分向往,不时浮起一丝笑意来。
但是当他就快走到横门大道的尽头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马市的骡马栏里,现在正蜷伏着十几个衣衫褴楼的‘人’!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一个个都被粗韧的麻绳捆绑着,蝟缩在马尿驴粪汇成的污秽中。如果不是那一双双眼睛里还在流露出只有人类才有的孤哀求助的情感,青年简直不敢贸然相信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生灵,也是雄踞万灵之首的‘人’。
青年止住了脚步。
“少爷,您看中哪一个?”
一个充满阿谀的声音在青年耳边响起,青年转过头了,看见了那个油光满面的拍卖人,正站在马市中的一个土台上向他打着招呼。
“你是在问我?”
“那当然啦,小人一看您的气质,就知道您是个大主顾!怎么样,挑一个买回去?”
“人也能买卖?”青年有些不解。
“人?这些东西也能算人?他们是奴婢!奴婢当然可以买卖啦!”
青年冷笑道:“这么说,他们是战俘了?我听老人们说过.有一年大汉和匈奴打仗,抓了许多俘虏,就是在长安的东市作为奴婢买卖的。”
“对对,少爷您真有学问!”
“可是,自从孝元皇帝开始,已经有好多年没和匈奴开战了,这些战俘是从哪里来的?再说,看他们的衣着,相貌,倒像是咱大汉子民,有老有少,还有一些女娃娃,难道他们也是战俘?”
“您说这个呀,实话跟您说吧!”拍卖人见青年仿佛有买的意思,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主顾,便从上台于上跳下来,凑到青年身边:“他们都是长安城外祖辈务农的良民!”
“良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良民当做奴婢买卖!”青年显然对大汉的律法有几分知晓,语气也很强硬。
可是拍卖人也是胸有成竹:
“少爷您别这么说,不错,大汉律法是不准买良民为奴,可那是哪辈子的事啦?您说的以战俘为奴的事,是有过,可多少年不打仗了,上哪儿给您找战俘去?”
“那也不能把良民当做奴婢呀!我知道,除了战俘之外,奴婢还有一种来源,就是因罪而被罚没入籍的犯人,想当年吴楚七五之乱,叛逆者的家属就都被没为奴婢……”
“喷喷!看不出,少爷对这些事儿还真是门儿清!不过少爷.小人说话您别不爱听,象您这样的念书人,就是爱钻牛角尖!您说的那个,叫做‘官奴’,眼前这些,是‘私奴’,什么叫私奴您知道吗?年成不好,家里没吃的了,怎么办?借了高刊贷,驴打滚的利,还不上了,怎么办?不就得卖儿卖女给有钱大爷去当奴作婢呀!”
青年又点点头:“如此说来,这些奴婢,或是年岁饥谨,或是受了高利贷之害,才在这里待价而沽的了?”
拍卖人摇摇头:“这倒不是,今天这十几个,家境本来也还进得去,倒还没到揭不开锅、非得卖儿卖女的地步……”
“那他们怎会自甘为奴?”
“咳!这事说起来可是缺了大德了!少爷贵姓?”
青年不解,怎么说的好好的问起贵姓来了?心中便有了三分戒意,略略沉吟:“嗯,这个,贱姓姚。”
“那就好办了,说实在的,小人见您打城南过来,真怕您是城南那一家达官贵人的公子,更怕您姓王!”
“姓王的有什么可怕?”
“可怕倒不可怕,可是这几户人家,十几个男女,都是叫姓王的给害的!”
青年精神一震:“姓王的害了他们?是哪个王家?又是怎样害的!”
拍卖人伸手一捂少年的嘴:“我的小祖宗啊,您倒小声点!”
他向四下望望,见骄阳下的大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这才竖起大拇指比划着:“还有哪个王家?当今王政君王太后的娘家,一日五侯的王家!一日五侯是怎么回事,少爷知道吗?”
青年沉重地颔首,心说怎么不了解?这事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这青年正是王莽,因为年纪渐大,被迫搬出在皇宫风流快活的日子,正要去拜访一位大儒名师呢。
“略有所闻,你说怎么了?”
拍卖人连连点头:“对,对着呢!五侯一封,加上在这之前受封的几位,初元元年的阳平侯王禁王老爷子,永光二年嗣侯的王凤,建始元年的安成侯王崇,您算算,王家出了多少位侯爷?八位!王家八侯,王八侯啊!”
王莽微微一笑:“以外戚而蒙皇恩,大汉早有先例,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那是那是,谁让人家祖坟埋对了地方呢!要像我这样的,一辈子也甭想封侯,老老实实在这儿卖马卖驴得了!”
“那也不见得,你现在不就有转机,开始卖奴卖婢了么?”
拍卖人愧然一笑:“这算什么转机!奴婢跟牛马有什么两样,都是让人使唤的!”
王莽听了不太顺耳,便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下:“你就这么干下去,多卖几个奴婢,多积几分阴德,到时候保不准老天爷开眼,也封你个什么侯!”
拍卖人满脸堆笑:“借您的吉言!不过,您这话说的不大对头,照你这么说,封侯的主儿都是积了阴德的?才不是呢我的少爷!您知道这十几个奴婢是怎么来的吗?就是曲阳侯王根王侯爷,仗着自己是国舅,硬是跑马圈地,把他们赖以为生的祖传几亩薄田给夺了去,才落得自卖为奴的!”
王莽肩背一震,怒光从眼中迸出,却又转瞬即逝:“哦!有这种事,看来公侯之家也不尽是良善之辈……”
“不尽是?少爷您是识文断字之人,恕小的斗胆,给您改上一改,变成‘尽不是’怎么样?”
“改得好!这位兄台,在下尚有要事待办,告辞了!”
“少爷别忙走,咱们聊了这半天,也算投缘,这么着,我便宜点儿,好歹您买一个回去?”
王莽摇摇头:“非者即幼,买来何用?”
“青壮的,曲阳侯还留着自己使唤呢!您别瞧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他老实啊,小的他听话呀!我说少爷,您真就这么走了啊?您怎么也得侃侃价儿呀……”
扭过头,对着饥渴交加的老幼奴婢,扬起手中皮鞭:“瞧你们这个窝囊劲儿!难怪我今天一直开不了张,谁愿意买你们这些打不起精神来的东西!得咧,我来给你们提提神儿吧!”
手中皮鞭呼呼作响,便向老幼奴婢们身上抽去,一时间哀号连连。
“住手!”王莽听到动静,飞奔回来,一把托住拍卖人的右手,怒喝道:“你打他们就管用了?打坏了,你一个也卖不出去!”
“哟,您心疼啦?心疼您都买走啊!多管闲事!”说着又要抢动皮鞭。
王莽叹了口气,脸色铁青,没想到自己帮刘骜登上皇位,居然养出这一群祸害出来,那王家人他娘的真不是东西!却忘记他这世投胎的正是王家,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拿去,就算我花钱买你休息一会。”
摆卖人顿时大喜过望:“少爷真是心善,得,看您的面子,今晚我给他们加餐。”
王莽无奈摇头,离了马市,继续向北行去。马市的见闻,使他心头十分沉重,他想不到,王家的诸位候爷、竟会如此胡作非为,他庆幸刚才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姓,不然就没办法听到这些实情了。
王家除了王凤,没什么人才不说,还全都是害群之马,等到自己掌了朝政大权,一定要把这些蛀虫给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