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湘莲
这日宝玉下了学回来,晴雯将张帖子交给他。一看落款,却是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送来的,请他后日赏光一聚。这几年宝玉年纪渐长,同世家子弟间的交往也渐渐频密起来。且认真念了这几日的书,早觉拘束,亦有顽乐之心,当下见邀,自是高兴。
但思及严父,不免又犹豫起来。心里计较半日,忽得了一计:何不将薛蟠也请去。不但更添热闹,且父亲若是问起,也可说是带着表哥结交世家公子,以为托辞。
因又想到热闹二字,不免益发来了兴致,暗道:自鲸卿来后虽日日在一处,却总未同他一起吃过酒。不如趁着今次,将他引荐给众人倒好。却又踌躇道:“他这般人品,若只管往那些俗人堆里去,可不玷污了他?”犹豫片刻,忽想起一人来,顿时大喜,心道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配得见的了。
当下宝玉呆性一发,立时修书一封,着人送去,征询冯紫英之意。半日回话过来,说既是小宴,人再多几个也无妨。宝玉见他答应,心里大是高兴,当即写了几个贴子,将茗烟唤来,细细的吩咐了,着他一一送至各人下处。
次日秦钟过来,往家学去的路上,宝玉便同他说了赴宴之事。秦钟因父亲管得严厉,早年又是在家里念,平素往来的便只有几个亲戚,且不甚说得拢,彼此皆觉对方言语无味。故往这边来后,不独宝玉待他亲厚,也渐渐认得些年纪相仿之人,心中极是快活。
当下听说宝玉欲要带他结.识新朋,不免更是兴奋,比宝玉还盼着日子快些过,巴不得立时就到了赴会的日子。好容易等到了日子,可喜那日代儒家中有事,学生们提早散学。遂兴兴头头回来,就在宝玉处换过衣裳,又着人家去带话儿与他父亲秦业,只推说要用功,今日仍旧还在贾府住下。安排妥当,便一道出门去了。
这边薛蟠在家里坐着,翻看自家.当铺里送来的帐簿。正看得不耐烦时,忽觉面前光线一暗,抬头看去,却是家人引进位公子来,正笑吟吟看着他。忙丢下簿子起身笑道:“等你这半日,可算来了!”
来人外披玄色鹤氅,行动间露.出内里一身宝蓝实地熟罗衫,腰系玉色宫绦。两色交织,愈衬得他相貌俊美,顾盼生辉。不是别个,却正是柳湘莲。
薛蟠虽未精读红楼,但有名人口还是颇认得几个.的。又因柳湘莲本是喜好游乐之人,交游又广。当日还在金陵时,于一个朋友处相遇。尚未互通名姓,便已觉此人风采过人。及至见礼互通名姓后,更是惊喜不已。觉出他有意结交,柳湘莲因打掠他性情豪爽,便也欣然认作我辈中人。及至薛蟠来京后,甚而还帮他看顾过几次门面的事情。至此,两人也可算是交情匪浅了。
宝玉前儿分别下帖子请了他两个,可巧昨日又遇.合在一处,谈话间说起此事,才知彼此都是接了同一处宴请的。柳湘莲便约下今日先过来这边,同他一起过去。
当下见他过来,薛蟠立时遣人去同薛姨妈说自.己要去赴宴。不一会儿下人回来,手上却多了些东西,向柳湘莲说道:“太太说,多谢平日公子看顾帮衬着我家少爷,本该亲自出来道谢的,但赴宴时辰将到,只怕一番折腾,反误了约。故只命小的将这一点子东西捧出来,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莫要见笑。”
柳湘莲忙向薛.蟠笑道:“令堂既如此说,可见是未将我当做外人了。”说着又向拿东西来的那下人道了谢。见他意思还要往主屋去向薛姨妈道谢请安,薛蟠忙止住道:“你我兄弟间,何必急于一时?且回来再说罢,仔细误了时辰。”
说着,便打发跟柳湘莲来的一个名唤杏奴的小厮,命他先拿了东西回家去。又说:“回去了也不用再来,留着看家罢。横竖我这边有人,怠慢不了你家公子。”
柳湘莲在旁听着,笑道:“你又急燥了。”
薛蟠道:“再不急,席上拿住迟到可是要罚酒的。”说着便拖着他出来,跨上早备下的马匹,往帖上所注的酒家而去。
沿路上,薛蟠因问柳湘莲:“我那小表弟怎的会下帖子给你?”
柳湘莲道:“我认得他比认得你还早些,今次原是他说,新交得一个朋友,要引荐我一会,故这番才邀我前去。”
薛蟠听了这话,却有些奇怪:近来宝玉忙着念书讨他父亲欢心,又哪里去认识什么朋友了?便顺口问道:“那他信上可提起那位朋友名讳?”
柳湘莲道:“未曾提起,只说是他们府上的一门姻亲。”
薛蟠便搜肠刮肚想了一番究竟是谁,却总想不起,便再懒得去猜,横竖过会儿就能见到。这时,只听柳湘莲问他:“你说此番上京来是为料理家中生意,怎的我瞧你却懒懒散散,前几日连新店开张也只过去打个照面就走?”
这话薛姨妈也曾问过,薛蟠遂将当日所答之话再拿来吱应:“你放心,有比我更可靠的人照管着,出不了差池。”
柳湘莲原不惯这些俗务,本不过随口一问。听薛蟠如此答了,便不再追问。一时二人到了酒楼前,早有店家伙计候在门外。看见过来,忙代为牵马引缰,却不往正门去,进了后院一扇乌木小门内。薛蟠等下得马来,又另有人来迎着,将跟随来的几个小厮招呼去别屋吃酒。
因见马厩中已栓满了马匹,还有三四匹脾性不合的正互相嘶鸣着要咬。薛蟠也无心细看,只说道:“可是来迟了?到底别让他们拿住罚酒才好。”
柳湘莲见他担心,笑道:“你酒量还是没长进?”
薛蟠苦着脸说道:“还是那样罢了。”
说话间,已有仆役将二人引至楼上。这原是单独辟出的一处小院,专供喜好清静的客人单包自用,雅间设在楼上。见他俩上来,门口侍立的人忙打起帘子来。薛蟠等尚未进去,便有人满面笑容相迎出来:“可算是来了!”
那人正是宝玉,三人互相寒喧一番,便听里头催促道:“你们兄弟原是住在一家的,有多少话家里说不得、还特特要来这里现?快来喝酒。”
三人这才进去。在座之人,都是与冯紫英一般的世家子弟,柳湘莲皆是认得的。当下一一招呼过,薛蟠有不认得的,也悄悄告诉了他。忽见一角坐着个面生的清秀后生,因会意向宝玉说道:“你说要引荐于我的,可是这位世兄?”
宝玉笑道:“不错。他是蓉儿的妻弟,目下正陪我读书。”说着只见秦钟连忙站起,拱手向柳湘莲自报姓名,柳湘莲自是还礼如仪。而后便有一搭没一搭,说一回风物人情,评一回菜肴酒品。
薛蟠正坐在柳湘莲身边,这话也是听进去了的。当下不觉一愣,顿时想起某些传闻来。因将秦钟悄悄打一番,果然清秀腼腆,行动大有女儿之风,很有些那个意思。又见宝玉坐在他旁边,低声悄语的模样儿,心里不觉一格登。
总不及多想,便有人来向他敬酒,薛蟠连忙收了心思,同他讨价还价起来。最终商定,人喝一杯,他喝两口。饶是如此,一桌上轮流敬下来,也不够有了两三分酒意,只觉两颊炽热,手里发飘。
喝了两轮酒,席上众公子哥儿皆嚷嚷着滥饮无味。冯紫英笑道:“我倒预先备了几个人,唱曲子是极好的,颇可益助酒兴。先时唯恐唐突了诸兄,有扰清视,故便未教她们出来。现下既是枯坐无趣,小弟便大胆令她们上来助兴了。”
不等说完,旁的人立即哄然说好。当下便打发了人去,不多时,果然几个唱曲儿的伶人上来,更又有锦香院的姑娘,怀抱琵琶上来见礼,自称叫作云儿,柔声问他们想听甚么曲儿。
这帮世家子弟虽年纪最大者不过十六七岁,但富贵人家的习性早浸染个透遍,早是无所不至。平日跟着父兄,尚且收敛些。今日设宴,只得同辈人,胆子便大起来。见了云儿粉面含春的娇俏,眼波带勾的风情,立时便燥热起来。
先时还只说听曲吃酒,究竟唱不了几首,便有人借酒盖了脸,趁机揩油动手。旁边的人也不劝止,只管笑嘻嘻看着。后更将个姑娘当作花球,你推我搡的推转起来,你搂一下,我亲一口。更渐有上下其手之事,yin声浪语,纵情欢谑。
因薛蟠借口不胜酒力,早挪至一边坐着喝茶吃点心。当下瞧着这般光景,他早些年也不是没见识过,也曾同这些少年人一般心猿意马。但目下只是微微摇头而已。又看柳湘莲,依然在同宝玉秦钟说话,亦是一派淡然神色。但宝玉虽坐着,神情间却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还有那秦钟,也是眼睛不住往旁瞟去。想来若不是一个碍着家教严厉,一个碍着陪客身份,只怕也要上前卷袖动手了。
见状,薛蟠不由皱了皱眉。他与宝玉来往不多,只觉得这孩子虽然脾气好,但未免有些个娘娘腔。但横竖宝钗的金锁已没了,只消把住薛姨妈这关,他也不担心宝玉将来会成为自己妹夫,故此,宝玉欲为何事,他并不在意。但忆起那日探春言语间,对贾府颇为回护,想来这宝玉,多半也是令她操着心的。
因有此一虑,不免更深思一层。心下暗道,他那老乡该不会打着成就木石缘的主意罢?遂又记起那日匆匆见了一面的黛玉,果然是位娇怯柔弱,眉目含愁的人物。不觉怜惜之心大起,当下便决定道:不管这两人最后成不成,宝玉既在自己面前,那他可不能再做对不起林妹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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