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唬人
既存了这念头,当下便向柳湘莲说道:“我酒气上来了,只觉这屋里吵闹得很,需得寻处清静地方去歇一会子才好。”一面说,一面向柳湘莲使眼色,又微微朝宝玉那边点点头。
柳湘莲同他交往日久,立即猜到他心思,当即说道:“正好,我也嫌这边吵得慌呢。”遂问宝玉,“可要一道过去避一避?”
宝玉虽颇有恋栈之意,但想到近来难得得空出来,下次再与柳湘莲相会,不知何时。两相权衡,终是站起身来,说道:“我记得这边有处暖阁的,咱们便到那里去罢。”
见他起身,秦钟也只得跟着站起,跟在后面与他几个出来。向门外下侍说了一声儿,只推酒醉,那下人便忙引路带他们至旁边净室小歇。
坐了半晌,薛蟠因见宝玉神思不属,每每答非所问,一望即知心不在焉。便晓得他心中多半还是惦记着那边的靡乱场景。
因自家也是过来人,薛蟠深.知方才那副光景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是多大的刺激。因之血气翻涌,一时平复下来也是常情。只是若换个平常人,翻涌一阵,自家悄悄平息了也就罢了。宝玉却与别不同,不独有许多美婢环奉,身边更有娇僮一名。若不教他有个自家忍耐的念头,只怕回头他就要做出些甚么事来。
同许多人一样,少时薛蟠也是曾.奉林姑娘为心间一抹白月光的,当下自然断不能容忍宝玉辜负了她。心下合计一番,顿时有了主意。遂作出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说道:“我近来听了桩传闻,其荒诞无稽处,令人摇头;但细玩其发人深省处,又竟似是真的一般。我当时听了便又惊又叹,欲信不敢信,欲忘不能忘。你们要不要也听一听?”
听他如此说,宝玉顿时被吊起.胃口来,不疑有他,当下便问道:“大哥知道甚么好故事?快说来听听!”秦钟也看着他,只听他要说甚么。
薛蟠咳了一声,说道:“你们晓得,这京里有一处锦香.院,每日那个,嗯,往来客人极多。这人一多,未免就要生事。所以他们那里,各色稀奇古怪的事是说不完的。今儿便捡一桩最奇趣的,说给你们听听。”
刚说到此,秦钟便插嘴道:“刚才那位云儿姑娘,似乎.也是这里来的?想来她定是知道的,不如叫她进来佐证佐证?”
柳湘莲因从未见薛蟠如此,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何药,正肚里暗笑间。听秦钟如此说,少不得还是要维护着好友的。因说道:“秦兄且慢,云姑娘暂不得空,先听薛兄说完,若果然存疑,再问不迟。”秦钟听了,便不作声了。
趁他们插话儿.的功夫,薛蟠赶紧想了想,如何才能将故事讲得惊悚吓人。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听说的这桩事,便是个亲眼见过的人告诉我的。当初我听完,因也恐他是胡乱编出来的,便问他事主系是何人。本欲待亲自去拜访询问一番的。不想,那人却反问我:你刚才没听真么?那事主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前头讲得慢吞吞的,末了却突然拔高声调来了这么一句,宝玉等皆被他唬住,只管愣愣的看着他。
见状,薛蟠心中微有得意,又说道:“好在他人虽死了,却有旁的人见着他的事情,记下代为流传。据这人说,地死掉的是位锦衣美公子,家里极有权势的,但却素不以权贵骄人,极是廉和温雅,知礼斯文的一个人。长到十三四岁上,因家里管教得严,极少出来走动。这日因一位世交家的少爷在外请客,不来不好,便过来了。恰是在这席上,这公子便遇见一位姑娘,生得好不齐楚人物,又能歌善咏的。那公子一见,当即便悄悄留上心了。也不顾家里原还有位可心人物,便立意要同这位姑娘亲香一番。”
宝玉近来虽渐渐晓得些事情了,但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说起这些野话儿。当下听得面上微红,却又急不可待的想听。见薛蟠说着上忽然停下喝茶,忙催促道:“后来呢?”
见他着急,薛蟠才说道:“后来,席间他便设法儿同这姑娘眉目传情,彼此留上了心。待宴席散后,推说酒醉,悄悄摸来厢房里。那姑娘早在那里等着他了。后来——后来便做了一点子事情。这公子道是心愿得遂,尽了兴回去了。不想,当日回去便生起了病,先还道是偶感风寒。不料几日过去,病势越来越重。遍请医士,皆说是无名之症。最后终于得人荐了一位良医来,诊脉后便断说他行止不检,故致精气外泄,已是无救了。此后不过一两日,这公子便一命呜呼了。”
先时宝玉还听得津津有味,面红心跳的。及至后来忽然冷冰冰的一转,虽是早知道这个结果,不免仍觉意外,因而愣愣问了一声:“死了?怎么死的?”
薛蟠因放低了声音说道:“你没听见大夫诊脉,说他精气外泄?”
宝玉道:“这个……就因为这个死了?”
薛蟠郑重说道:“原我也为这奇怪呢,后来特地请教了大夫,方知道,原来老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所谓一滴精,十滴血。少年人原本未长成,正是血气不足、禀性柔弱之时。若贸然行了不该行之事,多半便要落得这个下场呢。”
宝玉本是有些实心痴性的,加之年岁不大,自己也确是身体不甚强健,且近来正因为自己那点子不敢告人的想头而自惶自恐着。当下听了这话,便信以为真,大大唬了一跳。但再深想一回,却又翻出些疑因来,问道:“照这么说,世上的男子岂不都该早死光了?”
薛蟠咳了一声,答道:“岂不又闻水满则溢?若他自己那个——那个出来,倒也无碍。只是若是因外人所致,强行导泄,那就可大大的不妥了。”
宝玉听了,方才信服。薛蟠却见他嘴皮掀动,恐他还不肯信,便决意给他下一剂猛药:“其实方才我那故事还未说完:我只说了那公子死了,你可晓得那姑娘后来如何了?”
秦钟问道:“那姑娘自然是回去了,是也不是?”
薛蟠道:“错了错了!我早说过,那公子家中颇有权势,这下死得不明不白,岂肯善罢甘休?当下便杀去院里找那姑娘算帐,嚷着要她抵命。却不承想,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将那院里上下下下、里里外外扫荡过一遍,却并未找到人。又将鸨母公找来盘问,却都是摇头,说院里并无那般模样儿的姑娘。那些人还只管不信,又再去盘问别人。只是问遍所有的人,甚而连常客也问过了,都说并无此人。”
宝玉延:“这可奇了。便是她见出了事自己悄悄跑了,旁人也不犯通通为她遮掩才是。总有一两个会说出她去向罢?”
薛蟠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正奇怪在这里呢!后来因那公子家里人不甘心,又寻画师来,着那日与他同席的人来细细说着,绘了一幅那姑娘的小像出来,又手持着去问。这回倒问出准信儿来了——但那家人却恨不得从没问出过呢。”
听到此处,不独宝玉等定定着瞅着他,静待下文,连原本听得暗暗摇头的柳湘莲也止住把转酒杯的手,等着听他要怎么说。
薛蟠卖足了关子,方说道:“还是那院里的常客见了画儿记起来的,那姑娘原是五的前就染病过身了的。她少时倒是极红,只是人走茶凉,死了这几年,众人也渐渐的将她忘了。故先前嘴里形容比划着,旁人并不能想到是她。及至见了画像,方才认出来。抖落出来后,又有人记起,这五年来,总有人陆陆续续见过那姑娘,甚而还做了入幕之宾!只是先前没死人,大家总未留意。直至这回出了这事,又有人穷追不舍,方揪出来呢!”
瞅着被唬到脸色煞白,说不出话的宝玉,薛蟠故意长叹了几声,说些幸好今年我才上京、才免了这等事。只可怜这京中的老人口,不定哪天在街上见着个漂亮姑娘只管看住了、甚或上前兜搭着,再不记得瞧瞧她有没有影子等语。
秦钟也被吓得不轻,定了定神,勉强笑道:“鬼不都在晚上出来?横竖我们晚上不出门,遇不上的。”宝玉连忙点头附合。
薛蟠笑道:“这可不定。不是传闻法力高强的鬼怪喜好附在人身上,变得花枝招展的去兜搭人?所以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原是见了生人,不该只顾看她生得好,便巴巴想着挨上去。仔细那其实是张画皮呢?依我说,还是只同知根知底的人亲近,方才放心。”
宝玉听着,未免联想到自己素日的脾性上去,却仍辩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不过世俗之人自己编造来吓自己的罢了。”
薛蟠忙说道:“你忘了,是‘子不语’,而非‘子说无’。可见只是不说,而非没有。”
宝玉因他祖母敬拜神佛,故而于这些上头虽不全信,也未免有些半信半疑的意思。是以见薛蟠说得信誓坦坦,不觉便信了大半,哪承这会儿再多听了这一篇话。当下心中发起慌来,想起自己平日所为,一时安慰道:“不怕,横竖身边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况我还有通灵宝玉护持着呢。”一时忽又想起究竟府里有多少人,自己并不能认全,谁晓得皮囊下是个甚么东西?
就这么忽而放心,忽而害怕着,脸色不免苍白起来。薛蟠在旁边瞧见,便晓得那故事并未白造了。瞧宝玉这么着就害怕起来,心中虽有些不忍,更多的却是放心。暗道,为了林姑娘,说不得,只有吓唬吓唬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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