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小部分顽固分子,慢慢的大部分同学开始接纳馨彤。钧宇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跟她说笑,偷眼看她的男生也越来越多。而她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她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笑笑的。钧宇从未见她和任何人笑得跟和自己在一起时一样,他微微酸涩的心稍感安慰。
钧宇天天和馨彤一起回家。他十分小心,可是那天不知怎么的就摔了。馨彤当时正兴高采烈地说着武汉的风貌。等她伸手时已经太晚。
“对不起。”馨彤蹲下来扶他时听见他说。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这又不是你的错。”馨彤看着他。他眼里的尴尬和无奈让她的心揪在一起。
“钧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如果你在意,那我也会跟着在意,然后我会难过,会紧张。而且我会觉得我刚才没有拉住你是我的错。我应该说对不起。”馨彤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有些起伏。
钧宇抬眼看她。那清澈的大眼里只有疼惜。他的心微微一颤。
“不要再说对不起,好不好?”
钧宇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点点头。
“我们起来吧。”馨彤扶他起来,递给他双拐。“有没有摔到哪里?”
“没有。走吧。”钧宇已经拄好拐。他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每次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在尴尬痛苦无奈无助时感觉好起来。她就像四月的阳光,让你倍感温暖。
余下的路程,馨彤接着讲武汉的风貌,就跟从未中断一样。一马平川的平原,星罗密布的湖泊,起伏不断的山丘,穿越市区奔腾不息的长江。这些景物,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已隔千山万水,已过去经年,她仍能描绘得细致生动,仿佛一切就在眼前。钧宇也回到自己的角色里,安静而专注地聆听。
每天上学放学,作业考试。时间过得飞快。钧宇和馨彤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馨彤主说,钧宇主听。
钧宇永远不知道馨彤今天要说什么。事实上馨彤自己也不知道。她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甚至想也不想就说。大部分时间随心所欲,非常畅快。有时却是肠子都要悔绿了。
钧宇一般都是高兴地听着,脸上总是带着招牌式的温润的笑。馨彤偶尔听见他“呵呵”地笑出声,自己更是心花怒放。
馨彤爱看漫画笑话,更爱给钧宇讲。每次书报杂志看到的,隔壁左右听到的,她都喜欢和钧宇分享。钧宇喜欢,她就更喜欢。钧宇高兴,她就更高兴。
11月的一天,馨彤给钧宇讲她头一天看到的笑话。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最后一班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位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公交车向前开着,司机望了一眼后视镜,突然发现那个女的不见了。他吓得猛地一踩刹车,睁大眼睛细看,那个女的又出现了。司机心跳加速。一会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那个女的又不见了。他急忙刹车。稳稳神,再看后视镜,却发现那个女的满脸鲜血又出现了!司机吓得脸色发白,两腿发软。这时他听到那个女的说道:“大哥,我跟你有仇啊?我一系鞋带你就踩刹车,一系鞋带你就踩刹车。”
其实馨彤不是个讲故事或笑话的好材料。她从一开始就欢天喜地的,完全没有营造阴森诡密的气氛。到后来,包袱还没有抖出来,她就自己笑得不行,不得不停了两次才讲完。然后又是“哈哈哈哈”,乐不可支。
笑话还算好笑。钧宇好不容易在馨彤时断时续的笑声和故事声中听明白了。他会心地一笑,然后就迷失在馨彤那一片大笑声中。他很喜欢听她这么笑。那么开心,那么放肆,毫无顾虑,毫不造作。有时馨彤讲笑话,自己先笑得讲不下去了。钧宇从不催她。他就在她的笑声中感受那不尽的快乐,自己也快乐起来。笑话讲不讲完又有什么重要?
有时候,馨彤也能把钧宇气个半死,只是钧宇不会说,她不知道罢了。
那天的回家路上,馨彤不知怎么的就讲到了她喜欢的花,桂花、栀子花、茉莉花。她用武汉话说“你搞么事栀子花茉莉花?”然后解释给钧宇听那是什么意思。钧宇笑了。
“你为什么喜欢这些花?”
“不知道,可能我不好看,用这些花自勉吧。不漂亮但也有好闻的香气啊!”其实馨彤是喜欢这些花沁人心脾让人沉醉的香气。再者,她是8月的。8月桂花香,不是吗?
钧宇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移动拐杖,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着馨彤,“谁说你不好看?”
馨彤奇怪他怎么那么大阵仗,“我没有瓜子脸、柳叶眉,也没有樱桃小嘴,皮肤也不白。”
“谁说那样才好看?”
“大家啊!你看文学作品、电影、电视里的美女不都是吗?”
钧宇没作声。
馨彤接着说,“你们男的不是都喜欢那样的吗?”
其实馨彤从来没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从小有人夸。她乌黑柔亮的头发自小有人赞。她的鹅蛋脸被亲戚和父母的好友“啧啧”的揉捏到大。她的鼻梁高挺,睫毛又长又弯又密。皮肤不是很白可是很细。好多阿姨总问王曼玉“馨彤的皮肤怎么那么好?”她的嘴巴不大不小,唇线分明。嘴唇不薄,属于圆润丰满型。她自己其实有些不屑于古典美女的定义,觉得那很小家碧玉。从小到大,多少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当着她的面赞叹,“馨彤真漂亮啊”,“长得真大气”,“看着就叫人喜欢”。馨彤对自己的长相很有信心。她今天只是假装谦虚,这么跟钧宇说说好玩罢了。
钧宇盯着馨彤有几秒,然后严肃却仍不失温和地说“不是。”
馨彤心下一喜,但还是接着逗他, “你嘴上不承认罢了。”
钧宇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不是。” 然后慢慢地移动拐杖,把身子转回去,开始走起来。他看着面色平静,仿佛在想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抓着拐杖的手的关节好像有些发白。
那天后来馨彤再说什么,钧宇都只是听着,不说话。馨彤想,咦,怎么了?生气了吗?为什么呀?我有说什么吗?不就是开个玩笑吗?难道他还当真了?
几年后在馨彤大二的时候,全校女生暗恋的孟子轩跟他皮肤白皙、国色天香的女朋友温可说,“要是你的皮肤像方馨彤就好了。她那是国际流行色。” 温可特地跑去看方馨彤的肤色。晚上在寝室里愤愤地说起,“我还以为什么国际流行色呢,不就是个小麦色!”这事很快传开。传到馨彤耳朵里,她对着镜子多看了几秒,“哇,我都不知道这叫国际流行色。”
再过几年,馨彤知道有一个叫安吉丽娜•茱莉(Angelina Jolie)的美国女演员长着和自己一样的嘴唇。而她的丰唇被形容为世上最娇嫩欲滴、最让人的性感丰唇。馨彤又“哇”了一声,性感!
馨彤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勾起她的回忆。她很喜欢和钧宇分享。
一天看见天上麻雀飞,馨彤问钧宇,“你吃过麻雀吗?”
“没有。”
“哦。小时候,我表哥的麻雀枪打得可准了。有时,他打几只麻雀,妈妈弄干净,油炸着吃了,很好吃啊!”然后就是怎么怎么好吃,像什么什么一样好吃。。。
又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推着儿童车迎面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攥着一个小棉猴子。馨彤立刻问钧宇,
“你去猴山看过猴子吗?”
“没有。”
“哦。小时候,大热天和表哥去公园看猴子。坐在台子上晃腿,结果拖鞋掉下去,被猴子拖到猴山上拿不下来。后来在晒化的柏油马路上跳着回家。你知道吗?武汉夏天会有40多度呢,马路都会晒化的。不过听说,气象台过了40都只报40,不敢多报。”然后就是40多度到底是怎么个热法。。。大家晚上怎么睡马路。。。头顶的梧桐树上怎么掉毛毛虫。。。
再一天,星期五。在邮局买了《讽刺与幽默》,找回来一把零钱。馨彤看着手心里的钢蹦,告诉钧宇,“小时候,我表哥很调皮。他来我们家玩,总出一些鬼主意。有一次,我们用锡箔纸做假硬币放在马路上,看路人捡钱。你知道吗,锡箔纸在地上很难捡起来的。我和表哥躲在房子里看着那些人在地上抠啊抠,最后丧气地离开。我们哈哈大笑。其实很缺德,是不是?”当然类似的恶作剧不只一件,那天就是一件一件地讲,直到柳林路口。
那时,钧宇听到很多馨彤小时候的故事。听到很多她的表哥。有时他想像着童年的馨彤,想像着和童年的馨彤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快乐啊!他很羡慕馨彤的表哥。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你表哥现在在哪里?”
“他在武大上学。我回武汉就会见到他。他很会玩。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见到他。”
钧宇的心猛地一抖。馨彤有时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他不知道她是真的认为,他会见到她表哥,还是随便说说,就像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美国总统。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可他不能问馨彤。
日子在考试测验中紧张地过,在馨彤的回忆描述中温馨地过。馨彤每次问钧宇“你有没有。。。?”钧宇的回答几乎都是“没有。”想着他孤单寂寞也许还备受欺辱的童年,馨彤总是很心酸,但她从不让钧宇看出来。只是在心底一天天更佩服今天的钧宇--专注、坚强、沉静、温和、从容、淡然。毫无自伤自怜或自怨自弃。
发现钧宇好像喜欢听自己说话,馨彤有着很大的满足感。她每天滔滔不绝,不是讲故事,就是讲笑话。不是讲武汉,就是讲北京。不是讲童年,就是讲现在。不知不觉中,她习惯了什么都讲,哪怕是糗事。而钧宇就在她的讲述和欢笑中感受到曾经缺失的幸福和快乐。
“周阿姨来上海出差,昨天在我家吃晚饭。她居然还记得我小时候跳大肥猪舞。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
“怎么跳?”
“就这样啊,”馨彤抬起双手,在胸前空抱个大圈,然后上下左右摇晃,边摇边唱“大呀嘛大肥猪呀啊,走呀嘛走不动呀啊。”
钧宇立刻就笑了,是馨彤最喜欢的,最让她迷失的那种灿烂笑容。
“小学时我爸妈商量买彩电的事,你猜我妈说什么?”
“什么?”钧宇知道回不回答馨彤都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他还是顺着她说。
“我妈说我就是我们家的彩电。”馨彤大声地说,特别强调那个“我”字,满脸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