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杜茂回到了大官庄,果然等秋收一过,县里就派下干部来给村民开大会,宣传新政策,组织起来,开展互助,发展生产。具体措施就是,打破一家一户的经营模式,在个体经济的基础上开展合作互助,共同富裕。不少人说:“经是好经,就怕念不好。”长栓对此就不大感兴趣,他不像那些只会种地的死庄稼户把人都栓死在几亩薄田里。出去一转,活钱就来。真要互助组了,恐怕就没那么随便了。所以他一直在拉后遒。尽管三番五次开会动员,干部也上家来做工作,但他一直坚守不动摇,直到第二年春天,村里出现了不少十户八户组织起来的互助组,男女老少有说有笑的在一块干活,他仍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看着不带眨眼的。头一年下来,据加入互助组的人家说,那些人手弱的户囤里的粮食都比以前涨了,尽管还得拿出一部分,也是只赢不亏。但长栓心里就是有老主意,你爱怎么去,反正我是不入。互助组闹了有两年,上边又派下干部来给村民开大会,先是肯定了互助组。接着又说,互助组还是规模太小,力量太单薄,所以要大力发展生产还得搞更大的集体合作化,成立初级合作社。又是大会小会动员,干部分头做工作,动静要比互助组大的多。许多在互助组里尝到了甜头的户觉着,互助组不亏,那这合作社更有甜头,所以表现都很积极。不过这初级社和互助组就不一样了,他是要他是要将入社者的土地,农具折成股,到年底一部分收成按股分配。不管怎么说,长栓始终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开大会他不去,有人上门做工作,他哼哼哈哈地不表态,他就怕一入社就给栓死了失去了自由身。他看重的是身上这门手艺,总觉着和那些死庄稼户不一样,他们就靠的是土里刨食,而自己凭手艺可以挣活钱。所以,村里出现许多初级社时,他仍是单干户。可是,初级社闹了一年,就在那年年底又刮来一股更强的风,要搞高级社,这回风头强劲,大会小会动员,干部上门做工作,一律都是一个口气,走合作集体化道路是大势所趋,也是唯一发展生产,共同富的阳光大道。小农经济,个体单干就好比走独木桥,只能是死路一条,谁也挡不住历史的车轮。前两次还讲自愿,这回这俩字很少提了。眼看着那些入了互助组又入了初级社的农户们又在三五成群地议论入高级社的事,长栓心里也开始打小鼓了,他也开始往人群里凑,想从大伙的嘴里得到些指点迷津的主意,可往往大伙似乎没注意到它的存在,人们众口一词几乎都是一个口气:“八路军说话不打折扣,互助组初级社都入了,这高级社你更躲不过去,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晚入不如早入。”这天黑下在饭桌上,正巧杜茂也外出做活回来了。长栓有些心是沉重地说:“看来这回这入社是有点躲不过去了。”凌花似乎比他想得开,当即就接过话头:“那还躲啥呀,大伙都入咱也跟着入呗,咱就别当蝎子粑粑毒(独)粪(份)了。”杜茂也随声附和:“是啊,以前大伙都入,就咱们特殊,人家都不拿正眼看咱。”长栓有些生气地驳斥道:“你看,这又是我的不是了,说半天咱这户不是跟人有点不一样吗,咱过日子靠的是手艺,不是土里刨食。”凌花跟他一晃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觉着,这老头子是越老越固执。于是略带些责备地说:“要我说,往后过日子还得靠土地,光凭那点手艺养的活一大家人吗?”长栓说有点不爱听了,瓜达着脸说:“你还别瞧不起这门手艺,当初,……”他想说:“当初要不是有手艺,我咋会跑到后套去,你咋会瞧得上我,咱俩咋会成一家。儿子要不是学会了手艺,咋会那么远娶回媳妇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变成:“那反正你有手艺就有活钱来,你土里刨食,哪来的活钱?”凌花白了他一眼责备道:“你呀,就是一根筋,钻牛角尖,入了社也没把你栓死,春冬两闲不忙时,你出去谁能拖你后腿?”长栓又嘟囔一句:“那反正没有原来自由。”凌花哼了一声,没在言声。
就这么拖到了转年开春,大多数农户都入了,长栓才报了名。有人就跟他打嚓:“咋的,这回榆木脑袋也开窍了?”他摇摇头,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嗨!这回是怕死也躲不过鬼门关,只好随大流呗。”其实入社也挺简单,把几亩地交出去完事,他家也在没其他的啥,比如牲畜,大车,果林,树林之类。高级社不比初级社,组织比较严密,社下面还分生产队,生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从入社起,长栓父子就成了社员,可是他依旧试探着把杜茂打发出去做活。每天队里敲钟集合,长栓就去出工应卯。没几天队长就问了:“你家杜茂老不出工可不行啊。社有社的规矩,都老西拉胡胡,自顾自还行?”他红着脸没吭声。第二天,他把儿媳风莲打发出来了。风莲打生下儿子大乐后,如今大乐已经六岁了,前年又生了个闺女也两岁多了。家里没地了,婆婆还结实,其实她早就愿意出来和大伙趁搭趁伙地去干活,比在家里闷着痛快多了。公公叫她出工正中她的下怀,于是把女儿交给了婆婆,头一天出工,和那些姑娘媳妇们在一块有说有笑,别提多开心了。长栓的意思是,儿子不出来,媳妇出来顶缸不一样吗。可是还是有人背后说闲话,队长又找长栓。长栓心里有气,就冲凌花发牢骚:“你看看,我说的啥,一入社,人就给栓死了,就跟写了卖身契一样。”凌花就说他:“别说的那么难听,干嘛老较劲,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人,死盯着那俩活钱,这儿缺了哪儿补上,一样。”长栓仍是不愤地哼了一声。
长栓再也没话可说了,只得让杜茂也扛起锄头和大伙一块去出工。当他头一次出现在集合的人群里时还像头一次见公婆的小媳妇多少有点羞羞答答地拘谨。这是用土板墙圈起来的一个大院,大院北边有一溜几间新盖的土坯屋子,这些都是乍开春大伙儿齐大伙动手弄的,算是队部和牲口棚,院子中央一棵支支丫丫的老榆树,树杈上吊着个破犁铧子权当作钟。他看着有点新鲜。这时有人就跟他打嚓:“呵!这回在被窝里安营扎寨的也都出山了,元帅先出马,大将紧后跟。”一言既出,立即招来一片哄笑声。说话的人比杜茂大两岁,名叫久根,因长着一对虎总是呲着,平日说话又口无遮拦,所以有人送他一绰号,呲牙狗。杜茂虽当众又被揭了短,有点红了脸,但没还嘴,只是讪讪一笑为止。呲牙狗又得寸进尺:“这回耪地不闷得慌了,身边就带着戏匣子呢,想听就给大伙放一段刘巧儿,赵柱儿别光在台上做戏,也得动动真格的。”
你别说,杜茂头一天和大伙一块耪地,大伙儿在地头如燕阵般一字排开,齐头并进,有说又有笑,仲春的天格外蓝,蓝天上飘着一朵朵白云,明媚的春光使他心情还从没这么舒展过。平日自己出去做活,总是早出晚归,怕碰上人被人说长道短,总觉着像只离群的孤雁这回不怕了,心里似乎也有了一种归属感。呲牙狗还在一旁直唱一段,唱一段地撺掇,他禁不住诱惑真的拉开嗓子来了一段刘巧儿里赵柱儿的唱。久未用嗓子了,嗓子有点发涩,唱了几句后才渐渐放开了。一阵阵悠扬的唱腔在空中飘荡,更增加了几分春意。唱着唱着唱到了激情处,不禁又想起了当年在台上的情景,由此又想起了演刘巧儿的翠茹,谁知她如今咋样了,好久不见了。
再说说杜茂的儿子大乐,一转眼这小子也六七岁了,大解放后村里有了一所小学,这小子在读一年级。学习成绩不咋样,可调皮是出了名的。真不愧是和老子一脉相承,尤其爱唱,动不动就学戏里腔调和动作,学的还惟妙惟肖。这几年,方圆四乡八村每年到秋后或正月里也都唱大戏。不过财主没了,唱高台的习俗也没了,大乐没赶上扒台板的机会。村里唱戏主要是馆子为主了,一些戏班子也改为国营剧团了。不过这大乐总会千方百计设法钻到戏台底下去。也装了一肚子生旦净末丑的唱念作打种种作派,尤其还看了几出文明戏,比如刘巧儿,小女婿,小二黑结婚,还有雷雨,血泪仇等。他若来了瘾,一抬手一投足还真带几分戏,人们都说,这小子活脱脱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干活歇派的功夫,有人又跟杜茂念秧子:“可惜你带着一身戏,却埋没在庄稼地了,你说你当初要是学了戏多好,如今不叫戏子了,叫演员,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皇粮。杜茂摇摇头:“嗨!世上没卖后悔药的,活该咱没这个造化,天生就是这个命?”话里颇带几分愤怨,他大概还在悔恨当初老子割断了学戏的路,要不如今也是被人羡慕,端铁饭碗的演员了,可惜……!念秧子的人又说:“你没戏了,可别耽误了你儿子,我看这小子也是单走这根经,别埋没了。”杜茂又摇摇头:“也不易,如今不比早先,只要班主相中了,家里吐了口。立张字据就齐活,如今得碰上招考的机会。”说心里话,他倒满心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遇上这么个机会,将来圆了自己的梦成个角儿。可是处在这乡村僻壤,消息闭塞,又有点希望渺茫。正巧,那年秋后,村里又从县里写了戏(和县剧团签订了演出合同。)这回又是馆子,演出收入村里和剧团按比例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