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八兄弟各居一处,邱、卢二人受邀住在李爽的一排宽敞的茅庐内。沐浴更衣后,众人重聚于黄巢的厅堂之上饕酒餮肉,为二人接风洗尘。次晨邱仆承醒来时酒力尚有余劲,颅内榨痛,便有人打门。
续妤歆看着开门的邱仆承表情慵困,得意道:“起得了床,酒量还行。你兄弟呢?”邱仆承要去隔壁敲门,续妤歆也是随便问起,紧着道:“肯定醉死了呢,别叫。他喝得还没你多。”卢以旬昨晚喝得不多,根本没醉,邱仆承道:“你找有什么事吗?”续妤歆倒一点也不矫作道:“你是天南派的,教本姑娘几招剑法好不好?别藏掖,我知道天南派肯外传剑法的。”邱仆承笑道:“李兄弟武艺超群,又是周前辈高徒,你为何不跟他学?”续妤歆道:“他就轻功和阵法了得,其余功夫都偷了懒,怎么教人?别哆嗦,你教还是不教?”邱仆承故作沉吟道:“李兄的本事定然下了苦功夫,我这里有一两天就能学好的剑法,正好教你!”续妤歆生气道:“你别用三流的剑术来糊弄我,我要学最厉害的。”邱仆承咂了咂嘴道:“有些为难,谁去学那些磨人白发的东西呢,你以为谁都肯为一匹马屈身半年为奴?”续妤歆的气恼为他后半句话引开,奇道:“有这样的人?是谁?”邱仆承佯气道:“我兄弟呗!除了他还能有谁?就那匹白马,他无钱去买,就替店家养了半年马,你说他蠢不蠢?很没出息吧?”续妤歆没答,眼珠转了一圈道:“他学的哪门武功?”邱仆承胡诌道:“家传绝学。不过让他教你这很困难,尤其他对你有点成见。”续妤歆狠狠道:“他对我还有成见?说!说仔细!”邱仆承欲言又止,终经不住她一双豹目的恐吓道:“他说姑娘你惹不起,招上了会一生难以安宁,所以遇着你最好绕着走。”续妤歆玉齿咬得咯咯作响,少时忽又换上一张笑容道:“怕了本姑娘就好,本姑娘大人大量,饶了他!”说完要离开。邱仆承叫道:“我教你剑法!”续妤歆讥讽道:“你那点破把式,别给天南派丢脸,还教本姑娘呢!”邱仆承看着她走远,卢以旬拉门走出道:“好啊,你背后这么编排兄弟!”邱仆承转身拍拍他的肩头道:“兄弟小心!保重!”回了房。
上午邱仆承着意摆脱卢以旬,一个人在寨里蹓跶,将近午时,听到有稚嫩的哽咽带哭声。遁声走去只见贺中年站在一棵槐树下,前面蹲着一个孩童,耸动着肩背。走近了,小孩只有六七岁,脚前垒了一堆土,土上插一张手掌宽的木板,板上用刀歪歪斜斜的刻了三个字:“哥儿墓。”贺中年微笑颔首,道:“犬子贺笃。”邱仆承蹲下身道:“贺笃,埋的是谁呀?”贺笃呜咽道:“哥儿。”邱仆承道:“哥儿是什么呀?”贺笃道:“鸟……”“什么鸟啊?”“哥儿鸟。”邱仆承唯有苦笑,贺中年拉起爱子道:“好了,再过十年等你长大,它转世又会回到你身边的。”贺笃拼命点头。邱仆承抚着他的头道:“那时它长得更大、更漂亮。”走开后贺中年请吃午饭,邱仆承答应了,随他去一间泥坯屋内。贺妻秦氏正在灶前生火造饭,面容姣好,布裙荆钗,待客分外热情。
邱仆承饭后告辞,回去没见着卢以旬,守了半天也不见回来,不禁心底暗笑。黄巢夜宴,他去赴了会,二更方回,卢以旬房内正燃着灯火,其人在内喃喃念叨。邱仆承悄悄靠近门前,窥见卢以旬仰躺在床上,头下枕着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听得真了,是些励志检勤之类的语训。只是卢以旬心不在焉,翻来覆去,且不自觉的痴笑,嘴巴只在顺着话张合而已。邱仆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听得卢以旬叫“谁?”,便敲门进去,问道:“你刚才念的什么呢?”卢以旬燥红了脸道:“没什么。”邱仆承看床上书本的纸皮被搓得皱了,道:“你的书吗?”卢以旬将书拾起,扯几下递给他道:“先父留的,大哥看看。”书面上有“纵横韬略”四字,想来是本兵书,邱仆承随意翻阅几下,还给他道:“还好是皮质的,没被你磨破。”卢以旬赧然道:“大哥尽来取笑兄弟。小弟每夜都枕着它,临睡前再念上一遍先父的训辞,才敢入睡。”邱仆承肃然起敬,可想到他刚才那痴傻模样,又笑道:“这般谨肃的事,你也兴奋,难能可贵啊!”卢以旬索就脱了拘泥,道:“小弟喜欢上了妤歆那丫头,多谢大哥今日帮衬。”邱仆承揽住他肩道:“我等着叫弟媳妇儿,快说,还叫大哥等多久?”卢以旬用肘撞他胸口道:“有那么快吗?她现在只是愿意让我接近。”邱仆承道:“你们今天下山了吗?”卢以旬点头,他又笑道:“你可别哪天将她拐跑,把大哥押在寨里抵了!”卢以旬再忍不住他,手推脚踢将他赶走。邱仆承哈哈大笑,出了门笑声敛去,想起了纪玲。
明早续妤歆又来找两人,只是这回有点作贼般心虚。“哥哥不许我来找你们。”她用眼睛盯着卢以旬又道,“我才懒得理他,溜出来了。”邱、卢两人互望一眼,心口咯噔同时跳了一下,没说什么。续妤歆又道:“今天咱们还是下山去耍,邱仆承,你也要去,不准拖赖。”邱仆承谎道:“黄巢大哥邀我与他会面,去不得。”续妤歆将信将疑道:“真的?”邱仆承道:“不信你去问你哥,他最知道。”续妤歆扮了个鬼脸道:“不去没人求你,以旬,咱们走!”邱仆承满怀深意的冲卢以旬笑,挥手让他们走。
后天卢、续两人又早早下了山。午后李爽陪邱仆承在草庐内喝茶,卢以旬牵着“斩荆”马独自归来,套了马,默声到桌前沏茶自饮。邱仆承没等到他的说话,关切道:“回来挺早啊,没事吧?”卢以旬道:“我和续姑娘下山,不纯粹为了玩耍胡闹,我们进了京畿。”李爽吃惊道:“难道你们探到了消息,朝廷要发兵?这么快?”卢以旬道:“你们低估了田令孜的报复心和手段,仅在山下二十里设耳目怎么够呢?京兆府内已生异象,听传闻说朝廷正在调遣神策军,不日便来剿殷山寨。”邱仆承问道:“官府调集了多少人马?”卢以旬道:“至少一万。”李爽起身道:“寨中只有上千兄弟,需马上做应对准备,邱兄、卢史,请随兄弟一起去见黄大哥,献言献策。”
续妤歆已将消息带给兄长,黄巢屋内,众兄弟齐聚商讨对策。李爽三人进屋,黄巢即道:“快来、快来,都提提意见。六弟!”李爽道:“尚有时间,只要蓄够粮食,加上咱们早就未雨绸缪,一定能守住山寨。”黄巢点头道:“没枉费当初建寨花的那许多工夫,终于派上用场了。邱兄弟卢兄弟还有什么良策?”邱仆承思索道:“官兵人多,不能让他们全扑展上来,得凭险要地形死守。殷山寨七面陡峭,唯东南面地势似乎不妙。”黄巢高深一笑道:“这不操心,六弟早有所防。卢兄弟呢?这回你有一功啊。”卢以旬心中独有想法,知道话说出来他未必买帐,仍道:“能守住固然好,但我主张避其锋芒。朝廷能随意使唤的兵马极少,还要守卫京城,像这么出动大部衙卫兵,顶多折腾三次就会放弃。我们一再退,朝廷反不会把殷山寨当回事;但若死守,败了损失惨重,胜了田令孜更有了借口,称殷山寨就像皇帝塌下的一条蛇,必须捕杀,那时朝廷就要向诸藩镇借兵了。”贺中年、李爽等人露出深思,续忠却道:“怕个球,他来一次是守,他来十次,我们照样是守,玩完了就是个寨破人亡。大哥一言九鼎,官军一来就跑,岂不叫田令孜笑落大牙?”黄巢压根儿没打算过退避,道:“我既放言,就会等着他来攻,弃寨的话不必再提。”虎目横扫,大声喝道,“有令!三弟、五弟,你们带一百弟兄下山收粮,带上前日劫来的珍宝,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六弟,你带五十弟兄在下松林设置陷阱;七弟,你带三百弟兄将上松林全部砍掉,怎么做你知道;八弟,你带两百人和马去姥姥沟埋伏,伺机袭击官军主帅大营;二弟、四弟,你们集结其余兄弟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大战。”“领命!”众人轰然齐应。邱仆承胸膛内激情鼓荡,却见卢以旬要回居所,道:“二弟一起去。”卢以旬打了个呵欠道:“大哥去吧,我回去睡觉。神策军都是些贵家子弟世袭的军藉,养尊处优的娇兵弱将,来剿匪首战又必然轻敌,我方只要记住以杀敌为上,此战必胜。”李爽闻言眼中大放异彩,想留他人已去得远了。
当天和次日邱仆承随李爽在松林里设置陷阱,末了回途看见向东亘还在带人砍伐靠山寨的那半里多宽的松树林。成片被砍的松林留下高低起伏、参差不齐的树桩,每棵树桩都削砍成尖头,时而拌足搂脚,时而耸窒至膝,时而突兀齐腰,高低错杂,人行其间,心理颇感紧迫。歇了一夜,第三日山林附近仍无动静,但耳目回报,官军已悄悄开进并驻扎在山脚下数里外的地方,兵力足有一万。黄巢料定官军将趁夜偷袭,撤回了所有斥候,入夜才令李爽、向东亘领三百人潜伏进入松林。
邱仆承跟李、向等人猫到半夜,血液仍然在奔腾,毫无半点睡意,精神倍好。四更天后,黑乎乎的松林里终于响起作索声,此起彼伏,偶尔还伴随着有人被兽夹夹住脚的低呼声。林中的陷阱外稀内密,行在外围,几个人被伤,反而让官军觉得心里踏实,继续摸索前行。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官兵为陷阱所伤,再加上散落在松林各处的殷山寨三百编卒四处放冷箭,惨叫声不绝于耳。官军很快明白遭到了埋伏,反应回来立即折松枝引燃照明,一时间火把遍布,照亮整片松林。灼灼火光呼闹声中,随着李爽的角声长鸣,松林中忽然同时蹿起十几处大火,只一小会,那十几处火就迅速横向沿着涂有松脂油的松树拉长并对接成一条不规则弯曲的火龙。官军被大火分割成了两块,立时大乱,靠山上的一小块官兵如同看见了死神的面孔,鬼哭嚎叫,一些人不要命的朝火堆里往山下冲。李爽、向东亘分别带着迅速聚拢的匪卒趁乱砍杀毫无斗志的官兵,似秋收粮食般。邱仆承第一次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杀了几个人后就再下不了手。许多官兵无路可退,都朝山上或两侧方向逃跑,却很快也被匪卒追杀,没了声息。
火越烧越广,叫杀声已经完全停止,匪卒大获全胜,也被火势逼出了松林。邱仆承随队出林时见到桩阵中也躺伏了大批的官兵尸体,介文海正命令着人将他们抛入松林给大火吞噬。山匪们纵情欢呼庆祝首战告胜,乱吼乱跳。介文海与李爽相迎熊抱道:“这下子官军损失了足有上千人,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惹殷山寨。”李爽笑道:“四哥别大意,官军轻敌才吃了这么大的亏,下次进攻就要谨慎得多了。”介文海用力拍打他背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使什么花样。”匪卒留守寨门,李爽等人归寨向黄巢复命。
日上三竿,卢以旬方才起床,出门见邱仆承闷坐在庐前石凳上,取笑道:“吃败了还是没捞着功劳?垂头丧气的!”邱仆承低语道:“人死如灯灭,叫一个人死太容易了,活着却要历受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与挑战,那么难!”卢以旬陪在他身旁坐下道:“第一战你胜得太易,将来你看见自己兄弟倒在面前时,这种心境就会淡得多。”邱仆承轻轻道:“我都明白!”
大火烧了一天两夜,呛鼻的焦烟、漂浮的山火灰、阴霾的天空,被一场迟来的大雨清洗净澈。惟有官军酝酿的愤怒,雨水怎么浇灭不了,雨歇火温浇退,官军迫不及待开始了第一次正式攻山。
官军押上全部的人手,浩浩荡荡的踩着山泥推进,越过烧成灰烬的松林,直到前头兵队冲入桩阵,山上仍迟久没有回应。官兵们乍入桩阵,都对脚下尖耸的木桩保持怵惕,备感紧张,一边举着圆形皮盾一边翼翼小心的往上爬。一些官兵沿着桩阵里现成的道路走,几次有人掉落坑阱后,再没人敢图安逸。
当行在最前的官军入阵过半后,山上终于有了响应,抛石机开始成批的抛掷石头,如蝗似蜂,密布天空。抛石机足有上百架,但抛出的石头几乎只打在桩阵的下边沿,排成一线,又急又快,登时就砸死不少官兵。抛石真正的作用是缓止官军的后援,这一招也颇为有效,官兵们再进入桩阵时就要等待抛石落地的空隙,续接速度立即缓了下来。
抛石不止,山上又传来吼杀声,三百钺斧手在前,三百弓箭手押后,快速步入桩阵。钺斧手转眼间与前沿官兵交上手,弓箭手离后二十步,搭弓仰天长射,箭矢落处,正是桩阵边沿,箭石叠加,几乎将桩阵封锁。神策军疏于操练,冲杀时已不成阵形,又经松桩所扰,稀稀拉拉根本就是盘散沙。钺斧手平时勤练,在桩阵中步履娴熟,俯冲而下,脚下一绕,钺斧砍下,仅一个回合就砍翻上百名官兵。官兵用的武器是断柄长刀和长枪,但受阵形、地势、松桩影响,反而不及大斧适用。钺斧手犬齿交错列成两排,横扫而下,不成编阵的官军简直无一拼之力,偶有人挡得三刀两式,却碍于足下步伐移走迟滞,终惨死在斧下。几番砍杀,在前的官兵已望斧钺而生畏,纷纷避退,此象一生,官军败退便成燎原。钺斧手紧追,他们在桩阵中追得又快,落后的官兵注定成为斧下之鬼。一些官兵逃得慌忙,或推搡,或滑跌,扑倒在尖桩上刺个对穿。
无数人倒下。
伏尸遍野。
只有少数进入桩阵的官兵冒着抛石和箭雨逃出生天。
官军再次折损过千人,山匪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