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初六,皇上便带着四贝勒胤禛、七贝勒胤祐和胤祥去了永定河巡视河堤。胤祯还跟我抱怨说:“若不是因为你,皇阿玛也会带我去的。”
彼时,我正坐在圆凳上为那个靠在床边手捧一本书装模作样的“救命恩人”剥橘子。
闻言,我撕了一块橘子皮丢到他身上,哼道:“奴才可没拦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现在也可以收拾收拾追随皇上銮驾而去啊。”
他躲过我的袭击,惫懒地一笑:“不去好,不去好,只要你天天来看我,别说去巡视河堤了,南巡我都可以不去。”
我抬眼打量着他那副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左手臂还绑着绷带的滑稽造型,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脸先是由蜜色变白,再变粉红,最后红得如印了朝霞,突然扔掉手中的书,一把将我摁到床上呵我的痒,我的手一松,橘子一骨碌从手里滚了出去,橘子皮洒落满床。
我边躲边告饶,他却不理我,两人的笑闹声响成一片,一时不察屋子里有人进来。
“这是做什么呢!”
屋里突然响起德妃的声音,我和胤祯同是一惊,我忙起身下地向德妃请安,胤祯也端正了身形,尴尬地轻声咳嗽。
德妃却是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也顾不上我了,几步走到床边坐下检查胤祯的伤处,心疼地问道:“祯儿,可是碰到哪儿了?快让额娘瞧瞧。”
许是因我在场,胤祯有些不好意思,躲开德妃伸来的手,连声解释:“额娘,祯儿没事,真的没事……您让弄玉起来吧。”
“嗯,你起来吧,”德妃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与我。我起身的间隙,她又嗔了胤祯一眼:“快把被子盖好,这么冷得天儿,冻坏了可怎么是好?你屋里的这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不在,紫鸢呢?她一向是最得力的,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德妃完全将我当做透明的了。
我暗暗一叹,正想着要不要告退出来留他们母子说些私房话儿,又思量即使我告退德妃估计也听不到,于是刚要作势向门口挪去,只听紫鸢在门外娇滴滴地请安,得了应允便双手端了托盘进来。
“主子,这是您最爱喝的祁红,奴才刚刚泡好的,您尝尝。”紫鸢斟了一杯茶递给德妃,又倒满第二杯递向胤祯。
德妃轻抿了一小口,放下茶杯点头道:“还是你最贴心。”
紫鸢微微一笑,接着却出人意料地跪在地上,委屈地低着头,轻声道:“奴才还要向主子请罪,当日主子要奴才过来伺候十四爷,奴才知道这是主子信任奴才,所以奴才也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伺候好爷。只是奴才愚钝,一直以来不讨爷的喜,爷这里伶俐的人不少,多奴才一个不多,少奴才一个也不少,若是主子记挂奴才的半分好,就请主子带奴才回永和宫,也不用留在这儿遭爷的嫌……”
这一大段“主子”、“奴才”兼带着哭腔的绕口令说下来,我听得脑袋发胀。
只听十四强忍着怒气喝道:“放肆!谁借了你的胆子说这些混话,还不滚出去领罚!”
紫鸢灰溜溜地起身正要出去,德妃开口道:“罚就免了,紫鸢丫头说得也有她的道理。”话落,德妃转头看向我,之前燃气的怒气渐渐散了,只剩一丝疲惫,“过了年儿,玉格格也十三了吧?”
未料德妃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上,我点点头,如实答道:“奴才是二月份的生辰,还有一个月虚满十三岁。”
“嗯,”德妃说道:“如若不是你要守孝三年,也是要参加今年选秀的人。”
“额娘……”胤祯突然开口,被德妃一个眼神截住了话头,只听她续道:“平日里听各宫主子们说起玉格格,都夸你年纪不大却是聪慧之人,最难能可贵的是,虽入宫光景不长,倒也守礼数知进退,很讨人喜欢。”德妃说到此,话音一顿,端起茶杯来润喉。
我偷偷扫了一眼胤祯,他攒起的眉间早已舒展而开,附着淡淡的喜色。
“不过女人啊,一生荣华富贵与否,都要看所嫁之人。玉格格如此才貌,也是个有福相的,日后定能嫁得如意郎君,我也盼着格格好呢。”
德妃说完,将茶杯放回原位,起身准备离开,我和紫鸢都福身恭送。
“祯儿,紫鸢可是额娘拨给你的,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可怠慢了去。别的就先别想了,养病要紧。橘子虽味美也是上火气的吃食,莫要贪多。若是觉得无聊就多看看书,你皇阿玛虽然准了你暂时不用去书房,可是功课也不能落的。”
“额娘教训得是,儿臣自是不会让额娘失望。”
头一次见他如此一本正经地回话,我低着头忍住笑意,便听德妃对我道:“天色不早了,玉格格随我一起回了吧。”
“是。”我连忙回道,转身正要向胤祯告退,他看着我,突然朝德妃道:“还请额娘先行一步,儿臣还有话对弄玉说。”
德妃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也没再说什么,带着人走了。紫鸢倒是没走,人家是德妃金口一开指定留下伺候的妥帖人儿,自然走不得。
胤祯却是待德妃走了便换回之前的态度,对紫鸢挥手示意她出去。紫鸢也没像以前一般不情不愿地磨蹭,而是爽快地捧着托盘带上门出了屋子。
“十四阿哥要说什么?奴才不能耽搁久了,德妃娘娘会不高兴。”
胤祯摇摇头,冲我灿然一笑,然后皱起脸,伸手指了指之前掉在地上已经脏掉的橘子,又指着盘子里未剥皮的金橘笑道:“刚才剥的脏了,你再重新剥一个给我。”
原来只是为这个,我白他一眼,将掉落的金橘捡起来用帕子擦去上面的脏污,胤祯忙拦道:“哎,盘子里还有呢,你吃脏的做什么?”
果真是吃穿不愁的皇子,这些上好的金橘,普通老百姓别说吃了,怕是连见都不常见到。
“脏了怕什么?又不是烂掉了不能吃,洗干净就好了。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虽然这是橘子不是粮食,却也浪费不得。你要知道,你随意丢弃的,还有很多人会视若珍宝呢。”
我啰啰嗦嗦地说完,将擦干净的橘子剥了一瓣递给他,他看看我,伸手欲接,我先他一步缩回手,笑道:“话是这么说,我可没胆大到真让你吃。您哪,是金枝玉叶,自小身娇体贵的,若是吃了不洁的食物出了丁点儿差错,到时候别说我,这一屋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我还是不要做那损人损己之事了。”
将橘子掰成一瓣瓣扔到嘴里,边嚼边重新拿起一个飞快地剥去皮,挑净筋递给他,他看着手中的金橘,没急着吃,问我道:“初九是我生日,你能过来吗?”
我装模作样地掏了掏瘪瘪的荷包,叹气道:“奴才没银子为十四阿哥置办寿礼,怎的好厚着脸皮来讨寿星的酒吃?”
他急道:“什么寿礼!我才不要,你来就行。你想吃什么,我叫膳房给你做,膳房若做不出来,我让九哥派人去凤翔楼定了送到宫里。或是你想出宫?我去跟额娘说,额娘素来疼我,一定准的,京城的酒楼随你挑。”
我微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很感激他为我做的一切,竭尽全力讨我欢心,奋不顾身地护我周全。所以这几日我每天都过来待一会儿,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陪他说说话,看他开心的捧腹大笑,我也会觉得日子过得快一些,可是我不想因为这样让他误会什么。
“十四阿哥,我……”迟疑着开口,然一抬头对上他那双满含期许的眼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了,因为十三哥是吧?”他低了头,自嘲地一笑,“我以为你回心转意了呢。这几天你能来陪我,我很开心,不过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说完,他“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蒙住头。
我一愣,上前去拽被子,“十四阿哥,太医说过,你的头——”
然他却拽紧了被角,冷声道:“你不必假惺惺了,你关心我,无非是你心里有负罪感。那天我就说过,我是心甘情愿地,咱们两清了。”
闻言,我收回手,原地呆站了半会儿,福身告退。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天上、地下都是洁白的一片,我双手插在暖筒里缓步迈下台阶朝承乾宫的方向行去,走得小心翼翼。
“咚!”一个雪球打到我身上,诧异地抬头,不远处跑来几个小宫娥,同我年岁仿佛,一样的稚气未脱。她们见是我,俱是一惊,正要请罪,我忙叫她们起来,弯腰团了一个雪球打向其中一人,她们没料到我会反击,只愣愣地看着我。
“怎么都傻了?刚才不是玩地挺开心的吗?带我一个,好久没玩了,我也活动活动筋骨,这样的天气闷在屋子里,活活会憋出病来的。”我边笑着边又团起一个雪球,她们这才反应过来,笑着闪身躲避我的追击,同时又开始反攻。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忘记一切烦恼,忘记身在紫禁城这座巨大华美的牢笼里,忘记自己是这悠悠天地间随风漂泊的一抹浮萍,忘记那些萦绕在心间难以挥去的身影。
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