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酒下肚之后,黄师傅的忧郁渐渐有所缓解,终于开口说道:
“少强,说句老实话,要不是家里还有一家老小,我真不愿在这个车间干下去了……但是,也真是没办法,像我们这些农村里来的临时工人,既享受不到镇里正式工人的待遇,也享受不到相应的合法权益,这让我们真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在是左右为难啊!生活真的太不容易了!……”
黄师傅的话语显得很是无奈和痛苦,仿佛内心正承受着相当大的煎熬似的,说完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为什么呢?……难道是车间的环境影响了你的心情?同时也影响了你的身体健康?”
看黄师傅这样举棋不定、倍受煎熬的样子,郑少华便开口说道,仿佛并不打算隐瞒自己这段时间知晓的事情似的。
“你怎么知道车间环境影响我的身体健康?……”
黄师傅突然震惊地说道,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郑少华,感到诧异非凡似的。
“我只是随便瞎说的,因为我听说车间之前就有人生病离职了……”郑少华回答道,“你不会也和那人一样吧?……”
听了黄师傅的话,郑少华也仿佛受到震撼了似的,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黄师傅并没有立即回答郑少华的问话,再次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此时,郑少华也将自己杯中的酒端起,仰头一口喝光了,仿佛想借酒宣泄一下他心中的烦恼似的。
“……我是为我们这些贫困人的不幸感到义愤……你看,那个丁师傅和我差不多同时进厂里,在厂里也干了好几年了,前不久由于经常不停的咳嗽,便去医院检查了下,得知患了矽肺病晚期,而且还同时患了肺结核并发症。于是,厂里就让他在医院治疗,但是这个病已经没办法治疗了,矽肺病晚期,再加上肺结核晚期,怎么可能治得好呢?只有等死了!……最后,丁师傅坚持出了院,因为他不愿死在医院里,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就这样绝望地回了家,现在正在家里疗养,不过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黄师傅一口气说了许多,将自己心中这段时间的苦闷一股脑说了出来,又自己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听到这样的噩耗,郑少华心里真是如同针扎一般,痛得他难以呼吸。于是,他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和黄师傅一样,一饮而尽。
此时,郑少华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翻滚,可能是由于喝的啤酒的缘故,也可能是自己心里太沉重、太压抑的缘故。
果然如之前邓大爷告诉他的一样,丁师傅患的是矽肺病。不过,令他感到震惊和难过的是,对方居然还患有肺结核并发症,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得了这样的病症,而且还都是晚期,该是多么令人痛心和绝望的啊!
“那厂里知道丁师傅得病的事情吗?又是怎么安排的呢?……就没有给丁师傅相应的抚恤金吗?……”
过了一会儿,郑少华再次询问道,语气显得稍微平缓一些,不过内心仍如同塞了铅块一般,分外沉重。
“厂里也是在丁师傅出院之后,才知道他的病情的。当得知厂里的工人患了绝症,命不久矣,主任感到很是难过,便给丁师傅申请了一笔钱,算是他这么多年在厂里辛苦付出的酬劳吧!在这点上,厂里的处理办法还算比较人性化。虽然没有公开丁师傅的病情和去向,这可能是出于水泥厂的考虑,但最终还是给了丁师傅一家人五万块钱……按理说,我们这些临时工,就如同那些在工地上下苦力的人一样,是没有任何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的,但是,厂里还是私下给了他们家人五万块钱,也总算仁至义尽了。所以,丁师傅家人也不想追究,毕竟摊上这种病,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方的责任,只能任自己倒霉、自己命薄了吧!”
黄师傅尽可能详尽地说道。
“你对这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郑少华好奇地询问道,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这事也是我去丁师傅家,他告诉我的,并且让我不要告诉其他工友,怕对水泥厂影响不好……”黄师傅回答道。
“难怪厂里人只知道丁师傅回家疗养了,却并不知道他患了如此严重的疾病?”郑少华说道,心情感到十分沉重。
“这事你也不要伸张,知道就行了……”黄师傅建议道。
“嗯,我知道了……”郑少华答应道。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喝完一瓶多啤酒了。不过,他们光顾着聊天,还没有顾得上吃菜,桌上的菜几乎都还没有怎么动过。于是,黄师傅便说道:
“咱们聊了好久了,酒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还是吃点菜吧!点的菜都还没有动了……”
“好的……”郑少华说道。
不过,此时此刻,郑少华的心情十分复杂,也分外沉重,真的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但是,既然黄师傅已经点了这么多菜,不吃点似乎也说不过去。
于是,郑少华开始吃着菜。本来十分美味的饭菜,此时对于他来说,简直味同爵蜡一般。他的心里实在堵得难受,便又将一杯酒喝光了。
本来,郑少华心中还有一些疑惑,还想继续询问黄师傅的;但是,看到对方正埋头吃着饭菜,便打消了继续询问的念头,因为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今晚聊得也差不多了。至于心中另外的疑问,就只有等以后再找时间向黄师傅询问了。
今晚,一切都差不多了。
过了十分钟的样子,他们俩人纷纷将饭菜吃光了。虽然郑少华没有什么胃口,再加上刚才喝了酒,肚子涨涨的;但是,看黄师傅不停地叫他吃菜,他也不太好意思拒绝,便硬着头皮吃着。
待付账的时候,虽然黄师傅说过他来请客,但是郑少华执意自己付钱,而且还说出了相当充足的理由:一来,他是刚入烧成车间的新人,今后还要多多向黄师傅请教;二来,他现在单身一人,只需养活自己就行了,不像黄师傅还要拖家带口,家庭负担比较重。虽然郑少华身上的担子也挺重,但是他不愿在外人面前流露,只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达到自己付钱的目的就行了。
郑少华一边推着黄师傅的手,一边振振有词地说着,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看郑少华如此坚持,又举出了一大堆充足的理由,黄师傅最后总算无奈地答应了。因此,最后的饭钱由郑少华结了账,总共算下来才四十四块钱,还是比较便宜的。
此时,外面的夜空逐渐明亮起来,月亮也已经挂上了枝头,星星也布满了整个夜空。郑少华和黄师傅推着各自的自行车,默默地往前走着。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他们便来到一条分叉口。这是通往他们各自村庄的道路。往西走,便是通往黄师傅的孔安村;往北走,就是通完郑少华的横水村。中间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隔离着,而且越往里走,他们村子之间相距的距离也越远。
“少强,那我们就各自回家吧?路上当心点!”
到了分叉口后,黄师傅关切地说道。
“好的,你也是!”
于是,他们各自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在通往各自村子的小道上骑着。
一路上,郑少华的心情都是复杂的,主要是听了黄师傅的话,让他的内心感到分外沉重。在酒意的作用下,他的思绪也变得越加活跃,有些难以控制似的。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郑少华便来到一条小道,下了车。这是通往他家的山路,自行车是没办法骑过的,只能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上走。他绕过一座小山坡,之后又下了坡,很快便来到了自己屋前的那座小山。于是,他又翻过这座不大的小山,便来到了家门前的池塘。
现在,差不多快十一点了。不过,郑少华仍旧远远地看到自己屋里的灯是亮着的,估计父母都还没有休息。
于是,他下了坡,来到池塘边的田坎上。此时,夜晚显得格外寂静,听不到任何嘈杂而多余的声音,只有从池塘里和下面田里传来的阵阵蛙叫声,将这安宁的夜色打破。不过,这蛙声不但没有显得喧闹,反而使得周围更加宁静,仿佛能听见万物活动的声音似的。
回到家后,父母果然还没有休息。郑少华一如既往地先将自行车放在柴房,便回到了屋里。
“爸妈,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吗?”
看到父母仍旧在暗淡的灯光下忙碌着,郑少华便询问道。
父母仍旧各自在忙着他们手中的针线活儿或者编织活儿,仿佛一刻也停不下来似的。而妹妹也正在桌上写着家庭作业。
“快了……”母亲在床上回答道。
“大哥,你回来了啊……”妹妹也停止了写作业,站起身来说道。
“今天怎么这么晚……”父亲也抬了抬头说道。
“下班后,和附近村子的一个工友一块在村口吃饭,就回来晚了……”郑少华回答道,“现在也不早了,你们也回房休息吧!”
于是,父母和妹妹便先后回了房,准备睡觉了。
郑少华简单地冲了个澡,也回到自己的房里,一如既往地坐在写字台前。他几乎每晚都是很晚才睡觉的,不是看书,就是忙其他的,很少早睡的。
今晚,他的心绪十分絮乱,始终难以平静,思想也始终难以集中。他拿出桌上的一本关于机械构造方面的书籍,翻到昨晚看到的地方,却一个字也难以读下去。
烧成车间的事情始终困扰着他,而且,那个患了矽肺病和肺结核晚期的丁师傅,也同样让他感到心痛。
看来,烧成车间的问题也相当严峻啊!丁师傅由于剧烈的咳嗽,到医院一检查,竟然被告知活不了多久,这该是多么令人悲痛和绝望的事情啊!要是换做任何一个人,突然得知这样的噩耗,都会难以承受的啊!
郑少华觉得,丁师傅的病绝不是短时间形成的,而是在烧成车间那种恶劣的环境下,长期吸入粉尘久而久之才患上的。估计车间里面其他工友也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患有这种矽肺病,只是丁师傅可能是最早发现或者最严重的一个病例。想到这里,郑少华突然想到在吃饭的时候,黄师傅不是隐约也透露出他身体健康也有问题吗?难道他也患了这种职业病?
想到这里,郑少华真是悲痛不已,没有一点心思看书,也没有一丝睡意。而且,他想到,自从丁师傅离开之后,烧成车间好像不断召集技术人员在开什么会议,是不是就是为了改善车间的工作环境而在做努力呢?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加入其中才行,争取改善这种极端恶劣的工作环境,要不然,很有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患者出现。
看来,接下来,他必须改变研读的方向,将之前阅读机械这方面的书籍,重点放在与烧成车间有关的上面才行。这样才能学以致用,真正发挥效用,帮助烧成车间改善工友的工作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