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随即进行的土改斗争让徐家大院的人开始惊慌了。首先是杨木咀的朱老左的土地被分光了,紧接着马大哈被打残,邵老狠被打死。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正所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徐志清心里开始犯嘀咕。但自忖自己从来没有难为过下人,而且儿子还在工作队当队长,侥幸心理纵使他还要在观察一段时间。徐志清这些年在商海中摸爬滚打非常推崇曾国藩的“挺”字理论,他发现很多人之所以失败了,就是因为没有挺住,他决定再挺一挺。他绝不相信徐本能对他下狠手。徐家老少见徐志清不慌不忙便也都把心放在肚里,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出了徐家大院比以前低调了一些,其他一切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一天早晨,徐志清用完早点,在院里溜达了一圈,回到上房刚把茶杯端起,下人就来报告说:“土改工作队的徐队长请老爷到客厅见面。”徐志清一听说是土改工作队的徐队长,把眼珠子一立,那个下人知道徐志清不高兴了,忙改口说:“是二少爷。”徐志清脸上稍稍露出了点笑容,挥了挥手把下人打发走,徐志清这一阵子盼这个二儿子真好比是患了单相思的女子对情人的期盼,几乎要到了茶饭不思的程度了。现在儿子自己送上门来,他当时就想到了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一想似乎又不太妥当,因为这句话指的是东西,而他二儿子不是东西。于是他又想到孔子的一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想一想也觉着不妥,因为徐本是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以朋友相称呢,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父子要像朋友一样相处的理论。他绞尽脑汁,突然有一句话不请自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吓了一跳,心想怎么会想起这句话。其时他不懂心理学,这句话恰恰是他当时矛盾心理的最真实写照,因为他对徐本是既想又怕。想他来当然是保护自己共叙天伦之乐,怕他来则是怕他批斗自己分自己的土地。一提到土地,他就有些发懵,他和老爸闯关东九死一生来到北大荒,靠着勤劳肯干脑子活泛才置办下这份家业,没偷谁没抢谁怜贫惜老,怎么一来,红口白牙就说他的财产是剥削来的,非要分了他的土地和财产而后快,尤其是自己的儿子竟然还助纣为虐。平心而论,他对下人最好,从来不敢摆主子的架子。即便如此,这些长工、短工还挑肥拣瘦,尤其是铲二遍地的时候,中午进屋先掀锅盖,如果是黄面豆包,下午就接着干,否则工钱结完一哄而散。像郭永才,明情的泡蘑菇,说了他两句,他赌气就特意贪晌,结果一中午焐死了三匹马。即便如此他也没让他赔,还照样付了他工钱。“现在我怎么就成了剥削阶级了呢?难道里面有苏联人,他们趁机来找我徐志清报仇来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徐志清在徐源的陪同下进了客厅。徐本正襟危坐。徐志清干笑了两声,见徐本也没有叫爸的意思,只好尴尬的在客座上落座。犹豫了一会儿,见徐本和赵指导员还有景三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只好公对公的说:“徐队长,赵指导员,你们今天光临寒舍找老朽有何贵干?”赵队长怕徐本尴尬,连忙先说:“今天我们来就是希望徐老先生能配合我们工作队的工作。”徐志清想起那年剿匪的事,谦卑的笑道:“我一定竭尽全力,但说无妨。”赵副队长正想往下说,徐本大约嫌他太磨叽了,打断他的话,说:“徐志清同志,我希望你能认清形势,现在全国解放已经指日可待,任何剥削阶级还想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都是白日做梦。”徐志清一听徐本也不说人话,气得一拍桌子说:“你放屁,我什么时候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了。咱们家对下人什么样你不知道啊。”徐本被徐志清噎了一下子,半天没递上当票。赵副队长见状,连忙站起来打圆场,说:“徐老先生,您别激动,徐队长也是为你好。我们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徐本这时候已经恢复正常了,说:“你最好先把你的那些私人武装解除了,否则性质就变了。”徐志清心里虽然也觉得这些家丁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让他现在向徐本低头,他的面子上也挂不住,所以他不置可否。但是徐本一走,他就把家里的佣人和家丁,有一个算一个都召集在一起,让十里香把前年失而复得的三千块大洋都拿出来,按着年岁大小,贡献多寡,或三十或五十的分给了众人。大伙见徐志清态度已决,集体给徐志清和十里香下跪磕了几个头便慢慢的散去了。
翌日,徐志清让徐源赶着马车把三十多条枪一股脑的送到了乡政府。景三见徐源来了,紧忙进屋报告。一会儿,徐本就和赵副队长还有几个小兵急急火火的走了出来,见着这么多枪,徐本也一愣,知道他老爸把家里的武装都解除了,高兴的说:“这就对了吗,识时务者为俊杰。”说完命令那几个小兵抓紧把这些枪搬进仓库封存。待那些小兵把枪搬完,徐本也没说请徐源进屋坐坐,而是阴着脸问徐源:“你爸没说什么时候把地交出来。”徐源真受不了他一口一个你爸,顶了一句:“不是你爸啊。”徐本一愣,脸些微有些上色,说:“我已经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徐源冷笑道:“你最好把血管里流的血也放了,那样就彻底断干净了。”徐本被徐源顶了两句,也来了气,喝道:“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徐源知识分子的摇摆性这时候暴露出来了,没敢用轻蔑的口气说“不就是一个土改工作队长吗?”而是保持了沉默,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拿着赵副队长递过来的收条一转身溜之乎也。徐本还在后面大声的喊道:“别忘了三天期限,否则连你一起斗。”徐源回到家把经过跟徐志清详细的学了一遍,徐志清气得胡子直抖,骂道:“这个畜牲,我就不交地,我看他敢把老子怎么样。”徐源打心眼里也不赞成交地,虽然有些胆怯,但是仗着徐本在工作队当队长,想他说的虽然很吓人,无非是给别人做做样子,难不成他真会对老爹下毒手?所以他也没太劝他老爸,只是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出了上房。进了院,往日人声鼎沸花红柳绿的徐家大院人去楼空,只剩下徐志清和十里香两个老的以及徐源俩口子领着四个小的。偶尔还会听到老三徐清发出的凄厉的叫声,像猫头鹰叫一样,让徐源心生寒意,直觉这次回老家凶多吉少。但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但愿这次也是雷声大雨点稀来势汹汹草草收兵。他不相信一个政权仅靠穷人就能支撑下去。在他理解一个政权要想支撑下去最终还得靠富人,只有改朝换代的时候才可能靠穷人;一旦新政权建立了,帮着打天下的那帮穷人就会被新政权抛弃。现在国民党眼瞅着就要被赶到台湾了。当初许下的那些诺言也快不了了之了,难不成还真要动真格的。徐源一边走一边寻思,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朵冰凌花在残雪旁孤独的绽放,虽然只是一小朵,但是却黄的发亮,给这个灰蒙蒙的春天增加了一抹亮色。徐源站在那里伫望良久,直到小雪跑过来调皮的摘走哪朵冰凌花,徐源才怅然离去,感叹时间飞逝,一转眼小雪已经六岁了。而自己也快到不惑之年了。文慧也快而立了。想起文慧,她忍不住暗自庆幸,因为他比她大八岁,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他瞒了五岁,她现在还蒙在鼓里。他一边走一边窃喜,为自己的小把戏骗得美人归而窃喜。这个小秘密暂时冲淡了他的焦虑。转过一座假山,文慧正站在屋前张望,他看看表才知道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他该回家给文慧做中饭了。现在家里一个佣人都没有了,他就是文慧的佣人了。他强颜作笑,文慧远远的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现在不敢再奢望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了,只求徐源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