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和许栩站在烈日下等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热得浑身冒汗,耐性和身体里的水分也不断在流失。但矮个子军官的搜查扔在继续,直到他打开了一个小木箱,发现里面有十几瓶年份波特酒和七八条美国香烟,那紧绷的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军官朝侍从官耳语了几句,侍从官点头,随后问阿诺:“先生,这箱子里的烟和酒是在开罗买的吗?”
“是的”
“走私烟酒是违法的,先生。”侍从官一脸严肃地教训道,仿佛阿诺箱子里放的不是烟酒而是烈性炸药,但眼底却荡漾着一点微妙的闪光。
阿诺敏锐地捕捉到这点闪光,他先是装着忐忑不安的样子说:“哦,是吗?我们事前不知道这点,海关的官员们也没说不许带。”,随后他走近了几步,附在侍从官耳边低声道:“长官,要不这样吧。这些东西就当做我夫妻俩的小小心意,送给贵所的兄弟们解闷。那个,我们时间也不多了,得赶在日落前抵达班加西,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
侍从官露出会心一笑,转身朝军官说了几句,军官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让两名士兵将小木箱抬走。士兵们兴冲冲地抬着他们的“战利品”就朝军营里奔去了,他们脚步轻快,精神抖擞,恍如刚刚完成一次异常成功的“沙漠突击行动”。
就这样,一场滑稽又古怪的过境检查在宾主双方的满意微笑中临近了尾声。哦,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在许栩准备登机离开时,侍从官忽然在舷梯下叫住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乐呵呵的士兵
“夫人,能不能请你稍等一下?”
“什么事,长官?”
“这几个家伙想和你拍个合照,可以吗?”
“为什么?”许栩诧异地问。
“他们说从没亲眼见过东方美女,而且还是飞行员,觉得很稀奇,所以想请你拍照留念。”侍从官微笑着说。
这下许栩彻底地石化了,她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后世对二战时的意大利军队普遍评价不高,认为他们战斗力低下,斗志全无,但搞笑能力和幽默感十足,为残酷的战争增添了不少使人捧腹捶地的笑话,并被戏称为“最可爱的军队”。
“这怎么行?!”阿诺愤怒地握起拳头,觉得侍从官的提议简直荒唐透顶。
“算了,阿诺,只是拍个照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赶紧拍完,我们赶紧走人就是了。”许栩劝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哨所,离开这帮令人啼笑皆非的士兵。
最后,许栩在镜头里留下了她在利比亚唯一的一张照片,身后是一群满脸傻笑的士兵和灰不溜秋的机场,而她的表情……该怎么说呢?像极了一头蹲在游客中间发愣的“珍稀”大熊猫。
正午时分,许栩的飞机越过托布鲁克(利比亚港口城市)上空,她严格按照哨所军官给她的命令,沿着托布鲁克南部的沙漠地区飞行,而不是沿着距离更短的海岸线飞行。这样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到达班加西,但她不敢有丝毫违背,因为临行前侍从官再三嘱咐她:“夫人,如果你的飞机靠近托布鲁克的海岸线,就会被我们的炮弹击中,就算坦克团不开火,空军也会派出战斗机将你们的飞机击落。”
“意大利人为什么不允许我们贴着海岸线飞?Shit!我们不得不等到深夜才能在班加西机场降落。早知道我就不把烟酒送给他们,白便宜了那班蠢货!”阿诺坐在副驾上闷闷地埋怨,为自己那箱可怜的“藏品”感到心痛不已。
许栩俯瞰着机翼下的景象,只见那片由黄沙构建起来的无垠土地上散落着一些微微凸起的圆形物体,粗略看去和普通的沙丘无异,但如果仔细观察能够发现一些浅浅的轨迹围绕在“沙丘”的附近,并像蛛网一样将每个“沙丘”连接起来。许栩想起以前在航空学院时应教官要求曾经看过一些二战的资料,里面好像说过在北非战场上德意两军和英国为了争夺托布鲁克这个战略要地而展开过殊死搏斗,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底下的“沙丘”和“蛛网”很可能是些军事掩体与战壕。
“估计是意大利军队在托布鲁克埋下了重兵,并修建了大量军事防御工程,特别是近海的区域,他们害怕我们飞得太近而观察到这些情报并报告给英国当局。”许栩推测到,事实上那段历史资料她也不是记得很清楚,只怪当年的她对军事知识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很多细节都被遗忘了。
“说起来,底下的还真有点像碉堡和战壕。哼,假如我们的飞机上有炸弹,扔几个下去,这些意大利人精心构造的 “美丽建筑”就都完蛋了。”阿诺瞅着下面冷笑道。
“如果那样做的话,你和我也肯定会跟着完蛋的。你没听那个侍从官说吗?墨索里尼阁下的炮兵团和空军都在紧盯着我们。”许栩弯了弯唇角,跟着揶揄。
“哈,看来我们还真是荣幸之极啊!能够深得那位‘伟大元首’的悉心照料。”阿诺点燃了一根烟,讥讽和着烟雾一起从鼻尖中喷出。
时间和距离都在机翼下消逝,托布鲁克这个城市被抛离在许栩的身后,如同她以往飞过的无数地方一样,被回忆的风沙渐渐掩埋,淡去,它平淡乏味得不足以让人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但不知为何,许栩的心头却有股怪异的不安在涌动着,仿佛“托布鲁克”这个平凡的名字有着什么特别的预示,一些她现在弄不清楚,但又至关重要的预示。
许栩和阿诺是在九月下旬到达伦敦的,他们飞过利比亚后经突尼斯,地中海到法国,然后再飞去英国。英国九月的天气很是扑朔迷离,时而晴空万里,时而狂风骤雨,也为许栩接下来的行程制造了不少麻烦。此时她和阿诺住在林肯郡靠近科宁斯比空军基地的酒店里,因为史丹利和约翰联络的关系,皇家空军基地的威廉少校答应提供帮助,允许她的L-10停放在空军基地的机库中,并派出机械师替L-10进行检查保养以及提供通讯与技术上的支持。而许栩也会从科宁斯比空军基地的机场出发前往加拿大,完成她飞越大西洋的最后一段旅程,但连日来阴晴不定的天气绊住了她前行的脚步,也绊住了L-10那向往蓝天的双翼,两个人每天只能呆在房间里收听最新的天气预报和等候机场的消息通知,日子过得相当郁闷。还好当时电视机已经开始出现在伦敦的一些富裕家庭和高档场所中,而他们所住的酒店为了吸引住客也在房间里配备了电视,以作为酒店标榜自己“尊贵服务”的噱头,许栩和阿诺靠着看电视节目才得以打发等待中的无聊苦闷。
这天,许栩邀请威廉少校夫妇和替她保养飞机的两名机械师到酒店共进晚餐,以答谢他们的帮忙和照顾。接近傍晚的时候,众人按时来到酒店,先在许栩和阿诺的房间里小坐,一边聊天一边等待晚饭时间的来临。
“卡洛斯夫人,今天我收到气象站传来的预报,这三天英国上空的大部分地区都有雨云和大风,北大西洋的天空相对晴朗,但靠近加拿大的沿海地区会有大雾。情况不算很理想,可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在这几天内飞,不然等到10月中旬情况只会更糟糕。”威廉少校递给许栩一份气象图说。
“谢谢你,少校。”许栩接过气象图,她边看边仔细分析了一下风速,风向,云量和能见度等数据,她得出的结论和威廉的一样,尽管天气不是太好,可还不至于不能飞行,只是在起飞和降落的时候得多加小心。
此时空军基地的老机械师魏舒雅开口说:“从林肯顿飞到布兰顿角岛估计你得不间断地飞17到20个小时,全程5800多公里,其中大部分航程都在海洋上,你得把两个燃油箱都注满了才能维持这么长的距离,这样飞机会变得非常重,对发动机的压力非常大。如果你挨到10月份才飞,大西洋上的暴风雨会增多,气温也大幅度下降,低气温会进一步减低发动机的效率,就更加危险了。”
“没错,所以你们随身的行李得减到最少,尽量减轻机身负重,不过一小瓶的烈性伏特加是绝对不能落下的,它能让你僵死在大西洋冰冷风浪中的身体复活过来。听说西伯利亚的飞行员得靠它才能把敌人的战机击落,哈哈。”另一名年轻的机械师沃尔特笑道。
“哈哈,没了伏特加,苏联人恐怕连枪也拿不稳。”阿诺跟着大笑,苏联士兵的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但他们对伏尔加的热爱更让人印象深刻,据说以前每逢打仗,俄国的将领都得配备上万升的伏特加来慰劳他们的兵团才能保证获取胜利。
而威廉少校作为一名曾参加过一战的军官,对于酒和士气之间的关系更是有着“独到而深刻”理解,他马上附和说:“这话不假,对于军人来说,在战场上有时候酒比子弹还来得有用。”
听到男人们对于酒的妙论,许栩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她想起在利比亚被意大利守军搜查时的情形,便故意揶揄阿诺说:“我还真庆幸在利比亚的时候意大利人把你的酒都搜走了,不然我第一件扔下的行李就是那箱波特酒,省得你喝那么多。”
“呵,那你还不如把我这件最重的‘行李’给扔下大西洋好了,能替你减轻不少负担,亲爱的。”阿诺挑了挑眉,不甘示弱地回应着她,还特地示威似地喝下一口雪利酒。他的语言幽默,表情生动,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正说着,电视里突然传来一段插播的新闻报道:“本月号,首相张伯伦飞抵慕尼黑,将与法国总理达拉第、德国元首希特勒和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在慕尼黑关于捷克斯洛伐克的德意志族聚居区苏台德领土和德国之间的纠纷问题而举行的四国首脑会议……”
“慕尼黑会议?”许栩盯着那微微闪着雪花的黑白屏幕瞪大了眼睛,美丽的女主播一口古典又厚重的“BBC口音”正透过复杂的电子线路和喇叭在房间内回荡着,听起来有股空洞的怪异,如同宿命的钟声在响起,预警着一场灾难正渐渐逼近。纳粹德国正是通过这个会议,并在英法两国“绥靖政策”的支持下迫使捷克斯洛伐克割让领土,到了1939年3月,希特勒吞并捷克斯洛伐克全部领土,并于9月进攻波兰,加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该来的终归要来,任谁也无法逃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按着它早已设好的轨迹披荆斩棘,所向无敌。这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群人能够改变的事情,即使是能够预知未来的许栩此刻也茫然不知所措。她忽然有股异常强烈的冲动,是不是该告诉威廉少校,甚至是致电英国首相或者任何一个同盟国的将领让他们尽所有办法去制止希特勒的纳粹党的一切行动。但再仔细想想,她不过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飞行员,谁会相信她的话—那此刻听来是荒唐但未来可能是事实的预测?即使有人肯相信,譬如阿诺,但作为各国首领的诸君也不会因为某个胆大妄为的预言家而轻易改变经过各方权衡并深思熟虑而定下的国家意志。她曾身处的21世纪早已证实战争必然要发生,无论个人的情感如何难以接受,这段历史都是构成后世的一部分,是人类发展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了它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个21世纪。说到底,她只是时空交错时一个小小的失误产品,除了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没有任何权力也没有任何能力去扭转已经发生的事实。
迷惑中,许栩听到阿诺对自己说:“那么,我们就定在后天出发吧。”
出发的那晚,林肯郡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恍如离人的眼泪在替即将远航的人们送行,而空军机场上明亮的灯光托举着雨雾,为这淅淅沥沥的离愁别绪染上了几分朦胧凄美。前方,塔台高高地矗立着,如同一支没有温度的巨型火炬在湿漉漉的黑夜里指引着夜航的路线,加油车和地面工作人员的身影在湿滑的机场上穿梭不停,车尾冒出薄雾般的烟气,当然,还有跑道上那一架架缓缓降落的“飓风”式战斗机。
相对于迷离细雨带来的英伦式忧伤,坐在驾驶舱内的许栩却感到兴奋,紧张和忐忑,就和她第一次驾驶飞机准备升空时的情形一样,这种感觉无论飞过多少次都不会被淡忘,不是胆怯,也不是懦弱,而是出于对天空的敬畏,对飞行的信仰。自从世界上第一架飞机升空以来,人类以为自己是窃取了天火的普罗米修斯,闯入了神的领地并能将之征服,但知识掌握得越多,科技发展得越快,人们却越发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与无知,天空是不可能被征服的,大自然是需要敬畏的,如果胆敢藐视势必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与报复,譬如形形式式的空难。
许栩点着引擎,L-10便再度踏上征途,去完成它梦想之旅的最后一站—大西洋。L-10在跑道上流畅地滑行着,圆润的机头与身边那些线条刚硬又充满雄性凌厉气息的战机相比,就像只混迹在鹰群中的丑小鸭,带了种笨拙的可爱却丝毫不怯场。它深知自己也正赶赴战场,进行一场关于勇气,尊严和自我价值体现的战斗,而对手则是风暴,巨浪,浓雾,漆黑汹涌的大西洋以及它自己。
L-10在机场上盘旋了一周,便朝着那乌云密布的西面飞去,红色的航灯划过夜空然后渐渐消失,被如同一道淹没在浓墨中的荧光笔迹,书写出飞行员航图上的第一个标记。
几位刚刚执行完任务回来的空军战士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便抬头朝天上的L-10挥了挥手。
“听说今晚那位女士会飞越大西洋,在这么冰冷的雨夜,洋面上的温度会跌至零度以下,但愿她的引擎和她的勇气一样强壮。”年轻的战士摸了摸自己已经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的夹克,望着L-10远去的身影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终于飞了~~~最近老抽,所以一般都会隔日更,啵啵,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