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早起上班的时候天气还晴朗一片,等到将近中午,随着一阵儿清凉的南风袭来,浓浓的阴云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遮蔽了整片天空。
心里记挂着刘红军那边的消息,楚振邦在单位一上午都没能静下心来,将近十一点,离着下班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天上骤然响过一声炸雷,豆粒般的雨点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噪响。
放下手里的报纸,楚振邦跑去关上窗户,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办公室门口闪进来一个人,是余长志的通讯员萧梓桐。
“振邦,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站在门口,萧梓桐肃容道,“余县长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楚振邦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雨水,下意识的问道。
“去了就知道了。”萧梓桐递过来一个眼色,说道。
楚振邦心头一动,暗道可能就是为了姚顺利投资的事。
跟着萧梓桐出了办公室,下楼的时候,楚振邦才发现两个人谁都没带雨具,这么大雨,从县委办公楼跑到政府办公楼那边,估计两人都得淋个半湿。
“萧哥,这么大雨,要不我先借个伞?”楚振邦在楼梯口处停住脚,问道。
萧梓桐脚下不停,没有走下楼的台阶,反而迈上了上楼的阶梯:“不用,领导们都在书记办公室。”
“在书记办公室?”楚振邦装模作样的问道,“出事啦?”
萧梓桐扭过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怎么,还跟我耍滑头?出什么事了你还能不知道?”
“我难知道啥事……”楚振邦很有装傻充愣的天赋,他先是随口说了一句,紧接着瞪大眼睛,小声说道,“不会是那个姚顺利的事吧?”
“你以为呢?”萧梓桐笑道,“轻工局的刘局长半个小时前来的,他从石棉一厂那边得到证实,姚顺利的确曾经是石棉一厂的职工,不过早在四年前就因盗窃公共财物被开除了,而且石棉一厂最近两年也没有对外投资建厂的计划。”
“哦,这么说姚顺利真的是个骗子?”楚振邦哦了一声,说道。
“他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大骗子,”萧梓桐放慢脚步,朝楼上楼下的看了看,见没人经过,才小声说道,“这次咱们县里的领导算是丢了人了,刘局长来的时候,县里的常委们还在开办公会讨论投资立项的事呢。厂址都给定下来了,就在东关吕秀才村那边,原本还计划着下午就把优惠政策条款定下来,谁知道就出了这事。”
楚振邦心里暗自好笑,或多或少也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可以想象,当县里的众多头头脑脑们聚在一起,兴奋地谈论全县有史以来第一笔外来投资的时候,刘红军突然跳出来,说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估计当时县里领导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好看。
“现在情况怎么样?那个姚顺利给控制起来了吗?”楚振邦问道。
“案情重大,哪能那么快就有行动,”萧梓桐说道,“公安局那边已经和市公安局做了沟通,据市局反馈回来的情况看,这个姚顺利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三人组成的诈骗团伙。这两年他们连续出手,有案可查的档底就有三宗,是公安部A级通缉的在逃人员,市局刑警队、经侦队的人正在赶过来,目的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楚振邦没有说话,心里只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县里在这方面的部署应该是保密的,自己这么个小小的办事员是没资格了解内情的。不过再转念一想,楚振邦很容易的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很明显,县里的一干头头脑脑在这件事上是打算捂盖子了,至少是想要统一口径。
几个诈骗犯以投资的名义到了渠水县,县委县政府的领导班子不仅没能第一时间窥破骗局,反倒被人家顺顺当当的引入彀中,虽说最后骗子没得逞,这话说出去也难听得很。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县委县政府目前要做的就是换一种说法,把之前的种种都隐瞒下来,对外只说是县里领导“第一时间”识破骗局,“主动”配合公安机关迅速破案,将姚顺利等三名在逃诈骗犯一网成擒。
虽然两种说法的结果都一样,但这一个“被动”变“主动”的转化,就将原本可能存在的尴尬遮掩住了,甚至县里还能为此受到一些表彰,脸上添些光彩。
当然,要想做到这一步,首先就得把一些人的嘴堵住,比如说刘红军,再比如说棉纺厂那边,以及楚振邦本人。(www/.xioyd/.com 更新本书最新章节)
楚振邦甚至可以肯定,县里的一干常委已经就此达成了共识,这件案子告破之后,市里和公安部门给的奖励铁定落不到刘红军亦或是自己头上,那是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的成绩。而在私下,县里估计会给与他们一些好处作为补偿。如此一来,县里的颜面保住了,领导的脸上有光了,大家还都能得到实惠,可谓是皆大欢喜。
跟着萧梓桐上了顶楼,顺着走廊一直到最东边,挂了书记办公室铭牌的房间房门紧闭,门上的玻璃是磨花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萧梓桐回头朝楚振邦使了个眼色,也没敲门,直接把房门推开一道仅能容身的缝隙,头也不回的打了个手势。楚振邦心领神会,错过身,紧贴着门框钻进屋里。
书记王学兵接待客人的办公室自然不能与县团委那些窄窄瘪瘪的办公室相提并论,尽管里面的装修、摆设与豪华不贴边,但面积却足够大,看样子应该是两个办公室打通后弄出来的。办公室南北两面各摆着两条长条皮质沙发,沙发前摆放着同等样式的茶几,四周的墙壁上则挂着一些宣传画和奖状、锦旗之类的东西。
楚振邦钻进办公室的时候,迎头就被刺鼻的烟味呛了一下,眼里差点没掉下泪来。此时,偌大一个办公室里飘满了淡蓝色的烟雾,烟雾缭绕中,十几个人各安其座,鸦雀无声,书记王学兵背着双手,正在办公室中间来回踱着步,一看那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了。
看看坐在两边沙发上的,县长余长志、常务副县长董军、县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孙道云、组织部长洪田、宣传部长刘功义等等,县委常委的成员全部到齐。坐在椅子上的几个人,除了轻工局副局长刘红军以及棉纺厂的三四个人之外,还有两个生面孔,其中一个穿着警服、四十来岁的黑面汉,应该是前两周才走马上任的公安局代局长侯学智,而坐在他边上愁眉不展的家伙,楚振邦倒猜不出是什么人来。
房门的响动引来办公室里众人的目光,书记王学兵看了看贴站在门口的楚振邦,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挤出一丝笑容道:“是小楚同志吧?”
嘴里说着,他又探寻似的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余长志,见他点头,这才对楚建国笑道:“建国同志好福气啊,有个好小子,虽然年轻却是冲劲十足,敢于说话,勇于求是,很不错,算上这一次,他可是给咱们渠水立了两次大功了。”
王学兵说起话来语调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但那种低沉的嗓音又不乏威严,与他县委书记的身份倒也般配。遗憾的是,那满脸的皱纹还有明显浮肿的眼泡实在碍眼,让人咋看之下很容易把他跟食古不化的老官僚联系在一块。
“我个人的意见,”走到里间门口摆放的那张软椅前坐下,王学兵左右四顾一番,说道,“对楚振邦同志,县委县政府应该给予一定物质和精神上的奖励。长志同志,你的意思呢?”
“我赞成,”余长志笑道,“之前,这件事我也考虑过,我的意见是,县里可以出台一份《渠水县招商引资项目引进人奖励办法》的文件,明确一下招商引资工作中对表现突出的个人或集体的奖励细则。而鉴于楚振邦同志此前在解决县棉纺厂困难问题中的出色表现,奖金奖励也可以按招商引资的奖励细则界定。”
“长志同志的想法很好,”大概是之前就有过沟通的缘故,王学兵当下就认可了余长志的提议,“尤其是关于制定招商引资奖励办法的提议,这个要抓紧时间落实一下,嗯,友顾同志,招商办那边可以先着手拟一个草案出来,回头再拿到常委会上讨论。”
坐在侯学智旁边的中年人欠起身,说道:“好的王书记,我回头立刻去办。”
王学兵点点头,目光落到侯学智身上,说道:“学智同志,姚顺利那些人既然是公安部A级通缉名单里的人,那公安系统对举报有功的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奖励?”
“是这方面的奖励,”侯学智定然也是查阅了相关信息,直接回答道,“公安部给予的举报奖励是现金一万元,另外,河北省的张家口、山东德州、山西吕梁三地的公安部门,也有相应的举报奖金,总计为六万元。”
王学兵看看坐在另一边的政法委书记孙道云,略一沉吟,道:“我看可以这样,学智同志,公安局也可以专门拿出一部分钱来,奖励在侦破此案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同志。”
侯学智在这件事上哪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他可以说是巴不得如此呢。县里公安局拿钱奖励楚振邦,那意思就是不让他惦记举报奖金了,更明确一点,就是他楚振邦在侦破这个诈骗案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要被雪藏了。
作为县公安局的局长,侯学智不在乎什么奖金,那钱原本也没有他的份,但作为局领导,侦破这起大案要案的功绩却是有他一份的,尤其是在楚振邦的作用被隐瞒起来之后,他能得到的实惠就更多了。
“这是应该的,”侯学智先是扭头看了楚振邦一眼,紧接着欠欠身说道,“局里也有这方面的专项资金,回头可以安排一下。”
楚振邦在门口听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在场这些人实际上早就有了定论,如今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看似丰厚的奖金真正目的不在于奖励,而是为了遮口,毕竟两世为人了,楚振邦不可能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来。
“要抓紧时间,”王学兵摆了个手势,说道,“争取在案子最终办妥之前,先把这件事落实了。”
侯学智应了一声,重新坐回去的时候,朝楚振邦这边看了一眼,还朝他笑了笑。
说完了奖励的事,王学兵才将办公室发言的主导权交给余长志,由这位副班长继续谈由这次投资诈骗事件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以及今后工作中所需要注意的若干问题。当然,最后他也没忘了着重点出投资诈骗案的事情现在必须保密,在场这些知情人不管是谁,都不允许对外透露——就如楚振邦猜测的一样。
白岭市公安局刑警队、经侦队的人赶到县里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多钟。瓢泼般的大雨一直没停,楚振邦中午也没回家,就在单位食堂简单的吃了点。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也许是下雨的缘故,还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楚振邦披着一件从单位借来的雨披,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一路冒雨往家里赶。
骑到棉纺厂家属院胡同口的时候,看到一辆车身沾满泥点的红色面包车,车门边上依靠着两个人,身上都穿着胶制军用雨衣,蒙头盖脸的,也看不到长相。
楚振邦心里正想着明天是不是到苗豆那去一趟,这么些日子了,给服装杂志邮去的纸样也该有回信了,后续一些工作自己要是不想直接出面的话,也许用苗豆是个不错的选择。
心里想着这些,楚振邦骑车拐进胡同口的时候也没在意那两个穿着雨衣的人,天阴路滑,由于担心摔倒,还专门捏了下车闸。
车子将将拐进胡同,楚振邦捏着车闸的手还没来及松开,就觉得脑子骤然一沉,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儿剧烈的颠簸将楚振邦从昏迷中惊醒,昏沉沉的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后脑勺上疼得厉害,就像是脑壳里有人正拿着电钻朝外钻一样。鼻孔里能嗅到弄弄的汽油味,耳边“嗡嗡”的噪响应该是汽车马达的声音。
下身的两条腿应该是蜷曲了很久了,关节处又酸又涩,难受的紧,小腿肚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疼。两条胳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捆在身后,被垫在身下的右侧肩膀像是脱了臼一样,疼的锥心刺骨。
楚振邦用力挣扎一下,恰好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颠簸传来,额头不知道在什么东西上猛地撞了一下,后脖颈一麻,人又一次昏迷过去。
犹如半个世纪般的漫长,楚振邦呻吟一声,再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只是没了那种令人七荤八素的颠簸。四周很安静,隐隐约约的,有什么人在说话。
“……你是不是记错了?”说话的人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什么人来。
“放你妈屁,别的事情我可能记错,这个怎么可能记错?”又一个声音不耐烦的说道,不过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很陌生了,“现在不是还有几分钟嘛,不要急,再等等。”
“不急?你说的好听,”有点熟悉的声音愤愤的说道,“这该死的地方是边境好不好?谁知道那些边巡什么时候过来,要是被他们抓住,咱们可全都完啦。”
楚振邦心里暗自焦急,从这细若蚊呐般的对话可以听出来,绑架自己的人明显是准备偷渡,而离着渠水最近的一段边境线,就是隶属黑河市孙吴县地面上的一段江线。不管外面这些绑架自己的人究竟是谁,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必然是苏联。
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楚振邦飞快的转动脑子,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一条脱身之计来。
不过很可惜,他虽然是重生者,但却不是魔术师,地牢逃脱的本事他没有,更何况外面的人也没给他留下多少时间。
约莫过了几分钟,楚振邦还没彻底冷静下来,就听到刚才那个愤愤的声音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对面有灯,对面有灯,快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些人。”
“应该不会错,就是他们,信号对的上。”这次搭腔的却不是刚才那个陌生的声音,看来绑架者至少有三个人。
“三个人?难道是……”冷静下来的楚振邦很容易就从三个人这一点上,联系到了那个诈骗团伙,不过那三个人里只有姚顺利他见过面,而那个听着有点熟悉的声音却不是他的。
第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时候说道:“后备箱里的那个家伙怎么办?”
楚振邦心里咯噔一声,总算是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属于谁了,“老廖”,廖云生,没错,肯定就是他,重生以来,自己结下过怨恨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了,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跟姚顺利一伙诈骗犯有关联。
“还能怎么办?一会到了江上,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扔到江里喂王八,”另一个陌生的声音骂骂咧咧的说道,“要不是这小子坏事,顺利也不会落到那些警察的手里,咱们更不用搞得这么狼狈,跟几条丧家犬似的。”
话音落地,楚振邦就听到一阵儿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过来,停在近前的时候,头顶上“咣当”一声响,眼前微微一亮,却是萌萌的月光投了进来。
“起来吧你,还他妈在这儿给我装死!”来人伸手揪住楚振邦的后衣领,硬生生把他从后备箱里拖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道,“好家伙,这死猪还挺沉。”
被衣服前襟勒着脖子,楚振邦好险没背过气去,直到整个人被拖着摔出后备箱,仰面朝天的摔在地上,对方才松了手,站在一边嘿嘿的阴笑。
借着朦胧的月光,楚振邦模模糊糊看到身边站着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只觉的脸挺大,五官却看不清楚。
把楚振邦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汉子笑了两声,又不解恨的抬腿在他腰眼上踢了两脚。
楚振邦咬着牙闭着眼,一声不吭,这时候开口可不是明智的选择,不管说什么,哪怕只是一声哼哼,都可能触怒这几个亡命之徒,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汉子见他没有反应,还以为他昏迷着没醒过来呢,嘴里嘀咕两声,喊道:“老廖,过来帮忙,把这家伙抬到江堤下面去。”
随着大汉的两声叫喊,一个模糊的影子晃过来,在楚振邦的大腿上狠狠一踢,说道:“还带着他干什么,直接在这里弄死算了。”
“这里不行,”汉子弯腰搬起楚振邦的双肩,说道,“边巡十几二十分钟就来回一趟,在这弄死他,咱们的行踪也暴露了。先弄到江上再说吧,到时候往江底一沉,谁还能找的着他。”
楚振邦听着心里暗自焦急,江上的马达声越来越近,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该过来了,可自己现在却还没有想到脱身之策,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生,今天晚上就得交代在这了?早知道的话,应该重生后第一件事就先挣钱雇个保镖的。
正所谓“人力有时穷”,楚振邦在这一刻真正的意识到,重生这个金钥匙显然并不是万能的,面对眼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只能是束手待毙了。
从江对岸过来的是一艘快艇,为了躲过中方边巡,艇上没有亮灯。靠到江岸边的时候,艇上跳下来三四个人,幽暗中只有一道手电光在微微晃动。
楚振邦被廖云生和那个不知名的汉子架着下了江堤,前面的汉子率先跟江对岸过来的人碰了面,小声用俄语交谈着。
借着月光以及手电折射出的微弱光线,楚振邦赫然发现江上停着的竟然是一艘蓝白相间的巡逻炮艇,从艇上跳下来的几个人,全都背着枪,身上穿着标准的苏联红军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