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生几个人大概是跟这些苏联的边防军人做了什么交易,楚振邦看到领路的那个人跟对方一个军官交谈几句,那些刚刚跳上案的苏联大兵便爬上岸堤,从面包车上陆陆续续的搬下六七个箱子,一股脑送上快艇。
每一个箱子被搬上快艇的时候,那个军官都要打开验看一下,等到最后廖云生两人架着楚振邦上艇时,他伸手拦了一下,用俄语小声问道:“陈,这是怎么回事?”
三个绑匪中领头的显然是姓陈,他倒是能说一口很流利的俄语:“噢,帕霍米,这家伙是我的仇人,等到了江上我就要干掉他。”
军官听了上前两步,在楚振邦面前弯下腰,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在他脸上照了照,重新直起身的时候,说道:“那你要多付一笔钱,毕竟这个人原本并不在名单上。”
“帕霍米,这不公平,不要忘了,我们原本说好的就是四个人。”“陈”愣了一下,反对道。
“不不不,”帕霍米摇头道,“原本说好的四个人里有姚,他是我的朋友,而这个人我不认识,所以他要上船必须另外算钱。”
“那好,另外算就另外算,”“陈”知道这老毛子军官纯粹就是为了讹诈,因此也不再纠缠,愤愤的点头说道。
“这样就对了,”帕霍米呵呵一笑,上前与他拥抱了一下,说道,“陈,我的朋友,合作愉快。”
江上的巡逻快艇个头不大,楚振邦被抬上船后,就被扔在前舷甲板上,跟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呆在一块。
上船后没一会儿,快艇马达发出的噪音开始加大,船身先是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紧接着便在近岸的水面上划出一道弧线,直奔江心的方向驶去。
两只手被捆在背后,两只脚的脚踝也被捆在一起,楚振邦扬脸躺在甲板上连动一下都困难,耳朵里听着快艇马达的“嗡嗡”声,心里焦急如焚。
大约有个三四分钟的时间,快艇大概是过了江上的边界线,塔台上的探照灯亮了起来,一个肩上背着突击步枪的苏联大兵叼着烟,哼着小曲,从侧舷走过来。
“嘿,嘿……”楚振邦灵机一动,拧动着上半身招呼道,“同志,同志……”
楚振邦的俄语还是很地道的,尤其是“Р”发音时的弹舌,相当的标准,站在船舷边的大兵听到回过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同志,帮帮忙,”楚振邦用力翻过身,将绑在身后的双手抬了抬,喘息着说道,“绳子,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
大兵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卢布,人民币,都可以,”“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的姿势很难受,还很费力气,楚振邦说起话来带着明显的气喘。
像卢布、人民币这些东西,显然比一句干巴巴的“同志”更有号召力。大兵犹豫了一下,朝侧舷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便扔掉手里的卷烟,快步跑到楚振邦身边,在他身上一通翻找。
楚振邦身上那点东西早就被廖云生三个人掏空了,这时候哪还有所谓的卢布、人民币。大兵把他全身都翻遍了却一无所获,只当自己被耍了,站起身来的时候抬脚就要往楚振邦身上踹。
“嘿,嘿!”楚振邦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嘴里飞快的说道,“同志,我现在身上的确没钱,但我家里有……”
大兵不理他,一脚结结实实的踹过来,正中楚振邦的左肋,这一下足够狠,险些没把他踹的疼昏过去。
“我还有几个有钱的朋友,就在阿穆尔,”楚振邦忍着疼,这是要命的时候,如果不能说动这个苏联大兵,估计再过几分钟他就得到江里喂鱼去了,“安东,安东?阿尼谢尔耶维奇你听说过吗?他在阿穆尔开了几家公司,你可以给他打电话,相信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
大兵抬起来的脚在半空停住,一副被打动的样子,不过还没等楚振邦松口气,这一脚“噗”的一声又落在他肋骨上,力道比刚才那一脚还要大。
楚振邦被踢的肠胃翻涌,喉咙里涩涩发痒,像是胆汁都要溢出来了。
“还有塔拉索夫……塔拉索夫?安季波维奇,他的女儿季娜伊达也是我的朋友……”病急乱投医,楚振邦这时候只想着能活命,几乎没经大脑就把季娜伊达和她父亲的名字喊了出来。
等到名字喊出来他就后悔了,这时候提塔拉索夫的名字,很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对方没准会因为不敢得罪塔拉索夫而直接把他灭口,毕竟他们这人还干着走私的勾当呢。
但幸运的是,这次大兵抬起来的腿猛的收了回去,他迟疑了一下,缓缓蹲下身子,问道:“塔拉索夫第一书记同志?你说你认得他的女儿?”
“对,对,”楚振邦硬着头皮,点头说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可以帮我联系她,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大兵蹲在那儿,眉头紧紧皱着,考虑了将近一分多钟,这才把肩上的步枪取下来,用枪托照着楚振邦脑门比划一下,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话说完,大兵也不给楚振邦再开口的机会,直接起身走了。
大兵前脚刚走,楚振邦悬着的心还没能稍稍放下一点,甲板另一侧的外舷处转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穿着军服的军官,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士兵还有廖云生三人。
军官与姓“陈”的大汉走到堆放着箱子的地方,一边朝着那些箱子指指点点,一边小声的交谈,看样子像是在讨价还价。廖云生走在人群最后,探头探脑的样子让人怎么看都觉得猥琐。超前他半步的,就是刚才和他一起架着楚振邦上船的家伙,嘴里叼着烟,漫无目的的四处打量。
楚振邦蜷缩在一角的甲板上,极力想要躲开众人的视线,可惜的是,这时候快艇已经过了江心,望塔上的探照灯开始做半弧度的旋转,椭圆形的光圈几乎擦着他的头皮扫过去,想不让人发现都难。
廖云生和那个不知名的汉子都不懂俄语,正跟在人后闲得无聊,看到躺在甲板上的楚振邦,两人顿时精神一震,离开人群朝这边走过来。楚振邦心里暗暗叫苦,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姓楚的,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走到近前,廖云生双手撑着膝盖,弯腰阴笑道。
“的确是没想到,”许是知道自己这一关过不去了,楚振邦的心情反倒冷静下来,他仰头看着廖云生,蔑笑道,“廖科长警服给扒了,媳妇也跑了,一转眼又做上了骗子,现在看来,你还真是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你……”
“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落在脸上,楚振邦的话只说了半截。
“这还不是你和你那个王八蛋老子害的?!”这一耳光打的足够狠,廖云生自己都觉得手疼了,不过即便如此,也没能熄了他心头的怒火,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被楚振邦父子害的。
一耳光打完,廖云生还没觉得解恨,胳膊抡起来,还想再给第二下,却被身边的汉子跟拦住了。
“老廖,他一个快死的人了,你还跟他较什么真,”大汉握住廖云生的手腕,冷笑道,“船已经过了江心啦,赶紧送他上路。”
“啐!”廖云生心有不甘的朝楚振邦身上啐了口唾沫,直起身的时候又狠狠踢了他一脚,这才对身边的汉子说道:“兄弟,把他交给我吧,今天我得亲手要了他的命。”
“兄弟?你又多了一个兄弟哈,”楚振邦不无嘲弄的接口道,“没记错的话,你应该还有一个做镇长的亲兄弟吧?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被你连累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身边的汉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同时笑骂道:“快死了还不消停,上辈子是哑巴吗?”
楚振邦被破布团塞着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也彻底凉了,只当今天这一场大劫再也无法躲过,就是不知道溺死在水里的人是不是也有重生的机会。
“他娘的,真是死沉死沉的,”廖云生显然对亲手弄死楚振邦抱着很大的兴趣,他也不用旁边的汉子搭手,自己两手架在楚振邦腋下,一边亢奋的嘀咕着,一边拖着他朝船舷边上靠。
从楚振邦躺的位置到船舷不过四五米的距离,廖云生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他弄到舷边上,眼看着再给他一脚就能把他送进水里。廖云生笑眯眯的停下来,伸手在楚振邦的脸上轻轻拍打两下,说道:“小子,现在还想说点什么不?”
楚振邦见他弯着腰,那张猥琐的脸离自己很近,忍不住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挺身,用额头在他紫红的鼻头上狠狠撞了一记。
“啊!”
廖云生没提防,鼻子被撞了个正着,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眼泪鼻涕顷刻间流了一脸。
“操!”等在旁边看热闹的汉子大怒,两步赶过来,一脚蹬在楚振邦肩膀上,想把他直接踹下船去。
楚振邦打了个滚,上半身已经探到船外,眼看着就要掉到水里,幸好屈起的小腿正好勾住护栏的横杆,才将他勉强挂在船舷外头。
廖云生一手捂着酸痛的鼻子,挣扎着爬起身,一步窜过去就想去掰开楚振邦勾住横杆的小腿。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过来,一个声音几乎是在最后一刻喝道:“嘿!住手,都住手!不然开枪啦!”随后就是“咔嚓……咔嚓……”拉动枪栓的声音。
廖云生和他身边的汉子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的时候,就看到三个穿着军装的老毛子站在四五米远的地方,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两个人都不懂俄语,却能看出对方不怀好意,毕竟那黑洞洞的枪口足以说明问题了。
三个老毛子中领头的一个是军官,身材魁梧,络腮胡子,活像复活了的恩格斯。他见制止了廖云生两人,便快步赶过来,一手抓住楚振邦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拖回到甲板上。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陈”姓汉子,他与那个苏联军官快步赶过来,问道:“卡济米尔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救了楚振邦一名的军官不理会他,自顾自的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一边割着楚振邦手上的绳索,一边对“陈”姓汉子身边的军官说道:“帕霍穆什卡,这个人不能动,普罗科皮中校同志要见他。”
“陈”姓汉子吃了一惊,他诧异的看看楚振邦,又扭头看看跟在身边的帕霍米,不明白楚振邦怎么会认识一个苏联边防军的中校。
帕霍米心里同样也有这个疑问,他朝“陈”姓汉子耸耸肩,摊了摊手,这才拉着军官卡济米尔走到一边,低声询问状况。
被松开了捆住手脚的绳子,楚振邦坐在甲板上,一边揉动手腕一边抬头冷冷的看着廖云生。他知道定然是刚才报出塔拉索夫的名字起了作用,不管那个普罗科皮见自己的到底是什么,至少眼下没有生命危险了。
两个军官在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了一会,再次回来的时候,帕霍米脸上的表情已经沉冷下来,他走到“陈”姓汉子对面,用平直的语调说道:“陈,很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把这个人扔进水里,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也许不用等到天亮,你就可以在布拉戈维申斯克的街头上看到我的尸体。”
看到“陈”姓汉子想要开口说话,帕霍米摆摆手制止他,继续说道:“不过这样也好,你看,至少你现在不用多付一个人的钱了。”
“更幸运的是,普罗科皮中校同志对你们很感兴趣,他希望能同你们见一面。”卡济米尔紧跟着说道。
“陈”姓汉子狐疑的目光扫过楚振邦,又在帕霍米和卡济米尔的脸上转了转,紧接着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猛然抓住廖云生的肩膀,将他用力推向离着最近的卡济米尔,趁着两人撞成一堆的工夫,两个跨步奔到船舷边上,纵身跃入黑沉沉的大江里。
卡济米尔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等到江里传来“哧嗵”一声响的时候,他才一脚蹬开撞在自己身上的廖云生,拔出腰间的佩枪,追到船舷边上朝着江里一通连射。
这一系列的变故几乎是发生在一瞬间,甲板上的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尤其是廖云生和那个不知名的汉子,他们连俄语都不懂,根本不知道刚才姓“陈”的跟两个军官说了些什么,更不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等两人察觉到不妙,准备跳船逃跑的时候,周围苏联大兵的枪口早已经顶上来了。
“张哥,张哥,这……这是怎么回事?”廖云生哪见过这阵势,一看身边几个大兵都拿枪对着自己,险些吓得尿了裤子。他扯住身边汉子的胳膊,使劲摇晃着颤声道,“刚才还好好地,现在这……是,这是怎么啦这是?”
张姓汉子倒是胆大的多,他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其实说了也没用,俄语他不懂,说汉语人家不懂,没了姓陈的,他和廖云生在这边都是睁眼瞎。
卡济米尔手里是一把马卡洛夫手枪,总共只有八发子弹,他朝着水面连连射击,直到枪跳了膛才停下来。快艇上的探照灯很快打过来,在附近的水面上搜寻了半晌,既没有发现尸体,也没有发现人的行踪,看样子姓陈的水性很不错,一入水就远远的泅走了。
“帕霍穆什卡,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尽管有些不甘心,但卡济米尔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搜寻的想法,他转过身,把手枪插进枪套的同时,对抱肩站在一边的帕霍米说道,“都要盯紧了,别再让他们跑了,这些中国人都很狡猾。”
帕霍米点点头,朝身边的几个士兵打了个手势,顿时有四五个人涌上去。揪住廖云生两人就朝船舱的方向拖。
廖云生到这时候还没看清状况,或者说他已经吓傻了,两手死死抓住张姓汉子不放,哭天抹泪的央求他跟这些苏联大兵解释清楚误会。
其实也不怨他看不清状况,实在是局势变化太快,几分钟前的座上宾顷刻间沦为阶下囚,最惨的是,这阶下囚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死里逃生的楚振邦冷眼旁观,他倒是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不过幸运的是,至少他现在不用死在廖云生这种人手里了。
“很高兴你没有对我的士兵撒谎,否则……”等到几名士兵将廖云生两人带走之后,卡济米尔又上下打量楚振邦两眼,笑道,“至于现在,你不用再为安全的问题操心了,我们已经核实过你的身份,楚……”
卡济米尔对中国人的名字很不习惯,连续打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之后,才耸耸肩,不无尴尬的说道:“楚先生,没错的,普罗科皮中校同志说你是他妹妹在中国认识的朋友……哦,普罗科皮中校同志的妹妹就是季娜伊达小姐,不过是远亲,很远的那种。”
卡济米尔说到这还笑了笑,尽管掩饰的很好,楚振邦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东西,那就是他对所谓的普罗科皮中校并不怎么感冒。
“那两个人,”等到卡济米尔的话告一段落,楚振邦问道,“就是刚才那两个家伙,你们打算怎么办?”
卡济米尔疑惑的看他一眼,见他手朝甲板侧舷指了指,这才明白他问的是谁:“哦,你是问陈……”
快艇这时候恰好靠向一处简陋的码头,岸基灯塔上投过来的光柱很亮,有些刺眼。在一阵儿轻微的晃动中,快艇泊进了一处船位,两三个等在码头上的士兵接住缆绳,把快艇固定住。
招呼着楚振邦下了快艇,走在木板搭就的码头引道上,卡济米尔说道:“这几年我们这里的状况不太好,阿穆尔边防军系统内拖欠薪资的情况很严重,想要生活下去我们总要给自己找一条财路。陈之前与我们合作过几次,你知道,就是他想办法从你们国家那边弄一些好货过来,我们负责接运、脱手。尽管陈每次都要分的最多,但我们之间的合作还算愉快。”
“呵呵,不过很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呵呵一笑,卡济米尔转口道,“这次他从你们国家逃过来,显然就不打算再回去了,那他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刚才即便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也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毕竟那样我们不仅要冒一些风险,还要跟他们分配这最后一次的利润。”
楚振邦暗自替廖云生三人叹息一声,这三个看似聪明的人显然做了一个很愚蠢的决定,他们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了一群既能决定他们生死,又与他们存在利益纠葛的人身上。
当然,叹息归叹息,楚振邦是不会对廖云生那样的人心存怜悯的,毕竟这几个人不久前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顺着码头引道布上江岸,卡济米尔领着楚振邦进了一栋白墙红窗的二层小楼,走进楼门的时候,楚振邦还专门看了一眼,楼前没有悬挂任何单位铭牌或是标志,就那么一栋光秃秃的小楼,看着就像是普通民居一样。
也许是因为临江的缘故,小楼一层的大厅里有些阴凉,一走进来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将近凌晨三点,楼里一片死寂,倒是守在楼梯口处的两名卫兵尽职尽责,看到卡济米尔经过还给他敬了个礼。
卡济米尔带着楚振邦上了二楼,将他安排在走廊东侧一个类似小会议室的房间里便离开了,过了约莫四五分钟的样子,随着“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响起,一位上身、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走进来,咚的一声将一个托盘放在楚振邦面前。
托盘里放着一些看上去很精致的甜点,还有半瓶标签上注满法文的红酒,以及两个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
女人放下托盘就走到对面的沙发前坐下,垂着头磕头虫般的打盹,丝毫不介意对面正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