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从繁华的地安门西大街过来,到眼前的米粮库胡同也不是很远,但仅隔了几百米的距离,经过一段恭俭胡同的过滤,夜幕下的米粮库胡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般,充满了恬淡的静谧。
仅从外表上看,这个很有些历史的胡同与北京四九城那些旮旯胡同似乎没什么区别,胡同的牌子同样是蓝底白字,狭窄的胡同小径两侧,同样是吊角高檐的敞子门,隔着一座座房屋、山墙看过去,能看到从庭院里窜起的高大树影。
天已经黑下来了,但巷子里的路灯将整条小巷照的亮如白昼,车子前行的过程中,时不时能看到有人在巷子里闲逛,但这些人究竟是路人还是别的什么,估计就不太好说了。
从进了巷子之后,老头似乎就失去了闲聊的兴趣,他又将刚才的嘱咐说了一遍,见楚振邦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了,也就闭了口,直到车子在一栋平平常常的院落门前停下都没有再开口。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老头示意楚振邦现在车上等着,他自己则下车走进大门敞开的院落,不一会工夫,与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并肩出来。
楚振邦在车上坐着,紧挨着的车窗摇下来一道缝隙,隐约能听到两人交谈的内容。那个中年人显然是警卫或者是秘书之类的角色,他对老头说的一番话,是说谁谁晚上吃了两片粉蒸肉、半个玉米面的窝头,还喝了一碗小米稀饭,还说什么看起来今天晚上的心情不错,除了吃的稍微多了一点之外,还听了一段马三立老先生的单口相声录音。
老头问中年人,他们现在是不是合适进去,中年人的回答是可以,首长之前专门交代过,等他们来了就安排会面的事情。
从中年人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老头才又迈下台阶,朝坐在车里的楚振邦招了招手,那意思是让他下车跟他一起到院子里去。
自从进了米粮库胡同之后,楚振邦一颗心都悬了起来,这会竟然隐隐觉得有几分呼吸困难。他看到老头在车外对自己招手,忙不迭的推开车门钻出去,而后就那么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尽量屏气息声,不弄出丝毫的动静。
见他出现在车前,中年人也没有丝毫好奇的意思,他上下打量楚振邦一眼,便朝老头做了个请的时候,同时嘴上说道:“这两天首长的身体不太好,你们要尽量少让他说话,至于见面的时间,半个小时以内为最好。”
老头频频点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一个人就算再强,再不肯服老,上了年纪总归是精力不济了,在这种时候,多休息才是最好的养生之道。
“首长对西城时尚的事情很关注,”在前边引着走了几步,中年人趁隙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到楚振邦身上的时候,说道,“这段时间很多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上面。楚总经理这次来应该多谈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尤其是国内改革开放的大环境对西城成长、发展的有效促进作用。”
楚振邦跟在后面,自从进了院门之后,他的注意力就被脚下的石板路以及庭院里那两棵高高耸立着的松树吸引住了,心里一直在暗暗对比眼前看到的这庭院与前世来游玩时所具有的不同点。听到中年人提到的这句话,他本能的收敛目光,含糊其辞的应了一声。
中年人一句话说的很简单,但背后包含的内容却是不少,其中的主旨,无非就是让他捡着一些好听的话来说。
中年人显然对他含含糊糊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又看了他两眼,这才继续朝庭院身处走去。
顺着小径越往庭院里,可以看到的警卫就越多,气场给人的压力也越大,不过随着时间的流转,楚振邦最初感受到的那种压力倒是有些舒缓了。
庭院并不是很大,当走到正屋门前的一株粗壮石榴树下时,中年人停下脚步,先搁着门上的窗户朝里面看了一眼,这才扭过头来,对老头默然点点头。
老头倒不是显得很拘谨,他轻咳一声,应该是清了清嗓子,这才朝楚振邦摆摆手,当先迈上门前的台阶,推门走了进去。
楚振邦前世就到过这扇房门前,不过当时这扇房门前拉住隔离带,等闲不让有人靠近,要说进到这扇门里,他还是两世以来的第一次。
门内的房间很宽敞,但摆设却很简单,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却被一道木制的工艺屏风隔成了内外两晋,地面时水泥的,整砌的很平坦,墙壁也洁白的一尘不染,但里里外外的,除了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几幅相架之外,就没有更多的装饰了。
正对着门口的方向,成半弧形摆放了几张罩着灰色沙发套的单人沙发,每张沙发之间都隔着一张木制小几,几上各有一盆陶土花盆盛养着的朱顶红。房间里煦暖如春,其中的一株朱顶红竟然不合时令的开了花,一位穿着茶色毛衣的矮小老人,正倒背着双手站在那盆花前兴致盎然的欣赏着。
“首长。”老头进了门,就站在玄关的位置停住脚步,小声的说道。
“唔,”老人微微直起腰,扭头看了看,随意摆摆手,用带着浓浓乡音的腔调说道,“来喽,坐,自己坐。”
老头默然无语的走到对面一张沙发前坐下,却没有招呼楚振邦过去同坐。楚振邦兀自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尴尬。
“你也坐,”幸好老人很快察觉到身后的异常,回头笑道。
楚振邦暗自吐了一口气,给老人鞠了个躬,轻手轻脚的走到最近的一张沙发前,仅用半个屁股坐下去,却将整幅腰板挺得笔直。
“黄文欢同志去世了,”楚振邦这里才刚刚坐下,老人便叹口气说道,“你知道消息了吗?”
“下午得到的消息,”老头点头说道,“我们又少了一位老朋友。”
“是滴,”老人倒背着双手,在花盆前站了几分钟,说道,“一个小时前才接到的消息,说是河内打算安排人过来参加他的追悼会,似乎规格还不低。你有什么看法?”
“那就让他们来吧,如今苏联的情况已经这样了,我想即便没有黄文华同志的病逝,河内早晚也会改变政策的。”老头想了想,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老人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在客厅里踱了两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摸索着点上。
黄文欢这个名字楚振邦听说过,他是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第一代领导团体中的重要一员,胡志明的坚定追随者,曾经当过越南的国*防部副部长,中央政*治局委员。在七九年前后,为亲苏、亲华的问题与越南黎笋集团反目,政*治斗争趋于下风之后,被迫逃离越南,前来北京。
七九年之后的十年里,他就是北京反对越南的最高标杆,时不时就会在人民日报上露露面,打击一下河内的嚣张气焰。
有些时候人不能不相信命运的存在,中国与越南斗了十年,眼看着苏联就要完蛋了,越南失去了背后的坚实后盾,正想方设法的要跟北京改善关系呢,这根竖了十多年的斗争标杆就选在这个时候病逝了。按照前世的记忆,黄文欢同志在离开越南前来北京之后,是被河内缺席审判判定为死刑的,可他去世之后,河内却派了一个超高规格的代表团前来参加他的追悼会。中越关系也正是由此走出低谷,重新恢复了邦交的正常化。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人就和带楚振邦过来的老头聊起了往昔的岁月,缅怀过去的时光,却把楚振邦带成了一件摆设,放在一边没人理会。
就这么枯坐了二十多分钟,直到楚振邦都怀疑自己今天来是不是有意义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题竟然又转到了书法上。正如刚才那个中年人所说的,老人今晚的情绪很不错,他竟然就着兴致,邀两人一起到屏风后面的书房内去坐一坐。
屏风后的隔间里悬着一盏日光灯,将这个不大的空间照的亮如白昼,老人即兴在那张吊脚长桌上铺开一张长条幅的宣纸,执起一支紫毫,歪头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良久之后,才在砚台里沾了沾,挥毫一气呵成的在薄如棉叶的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楚振邦最初没有往心里去,直到老人两个字写出来,他才陡的睁大眼睛,垂在身侧的两只胳膊都禁不住暗暗发抖,嗓子眼里就像是飞进去一只蚊子,奇痒难耐。
没错,老人笔下写出来的四个字正是“西城时尚”,最末尾还缀上了老人的名讳,押了一副闲章的印章在上面。
楚振邦很清楚这几个字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毋庸置疑,将来西城时尚集团的总部不管设在哪里,这几个字作为集团的名称放大、铸成,摆在集团大楼的最上方,那绝对等同于一张护身符啊,至少未来的若干年内,他可放开手脚将西城带上一条告诉发展之路,而不用顾虑身后的麻烦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幅字究竟是不是写出来送给他的。